當一個人喝酒買醉變成常態時,就代表這傢伙肯定有問題,否則正常人不會對酒精有這種依賴的渴望,這種人要嘛是酒鬼,要嘛就是工作壓力太大。

    而我大概是後者,不過正逐漸轉變成前者。

    每次工作完成後,那些我協助過的自殺者的臉孔總會異常清晰,他們死前的臉、死後的遺容、或是介於生與死之間那種猶豫掙扎的臉孔,如果一不小心記住這些臉,那可能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知道從第幾筆工作開始,我試著不去注意那些自殺者的臉,不讓他們的面容印在我的瞳孔上。但後來我發現這並不容易,自殺者對生命完全絕望的臉往往會持續在惡夢中糾纏我。

    我不知道其他的助手同行是不是也有這種煩惱,畢竟我跟其他同行幾乎沒有交集。

    我只能利用酒精來對付這些臉。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到酒吧灌下幾杯烈酒,爛醉如泥,但隔天醒來,不管是在家裡或在路邊醒來(我從未想起來醉後的我是怎麼平安回家的),那些自殺者的死臉變會消失的一乾二淨。

    這是個擺脫惡夢的好方法,但也讓我變成可悲的酒徒。另外還有一點壞處,就是我喝醉後偶爾會漏接石先生的電話,一但有這種事情發生,我通常會回撥並擔心石先生會不會生氣,不過他從未對此多說過什麼,只是偶爾會調侃我是不是也去自殺了。

    而今天晚上,我像例行公事般的又去了那家我最喜歡的酒吧,並多用了幾杯烈酒的額度來忘記那對情侶,那個服下毒藥、在我的謊言中痛苦死去的女孩。

    這家酒吧有個很適合那些自殺者的名字,叫黃泉路。這店名對我來說也很貼切,酒喝多了早上黃泉路……

    有時候,我會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來酒吧,從下筆工作開始,不要去理那些自殺者的臉,既然進入了這一行,就該冷血無情,不被感情所支預。這種自我催眠某方面來說是有效的,現在的我可以機械式的幫助自殺者,但就是逃不掉他們的臉。

    我知道這很矛盾,但卻又不得不接受。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害怕彈鋼琴的職業鋼琴家,多可笑。

    當然,隔天我又因為爛醉如泥而睡死了,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光著上半身躺在自家玄關的地板上。

    不過還好,手機沒有顯示未接來電,石先生今天還沒有打給我。

    事實上,我的手機通訊錄裡,也只有石先生的電話號碼而已。

    其他像朋友、家人、同學這些人的電話……我的手機裡面找不到,也不需要。

    接下來整整三天的時間裡,石先生都沒有再聯絡我。

    我不急,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等待。

    最高記錄,石先生曾經整整兩個月沒有聯絡過我,我還曾經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或是所謂的「助手組織」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問題?被警方抄了還是?

    我必須承認,那兩個月的我心急如焚,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深怕自己會失業。

    不過兩個月後,石先生打電話來了,照常般的交代工作,我問他為什麼這麼久沒打給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只回答:「別想太多了,只是最近這段期間自殺的人比較少罷了。」

    聽他這麼說,我很擔心,如果哪天都沒人再自殺的話,那我們這一行該怎麼辦?

    哪知,石先生輕描淡寫地回答:「放心吧,找死是人類的天性,總會有人自殺的,而這些自殺者也自己會找上我們。你只要記得,社會上需要我們這一行的存在。」

    是啊,我確實記得,完全記得……

    在這三天沒工作上門的時間裡,我只是待在家裡,不工作的時候我沒有什麼休閒娛樂,有時我會睡一整天,或是租一袋DVD回來看整天,或是出門找一間網咖隨便找個遊戲玩一整天……不管哪種,都充滿著寂寞的味道。

    這可以說是我們助手的宿命吧,一旦踏進來,你身上就將沾滿死亡的臭味,跟正常社交生活說再見。

    三天後的中午,石先生打電話過來了,他一開口沒有什麼問候語,一樣用那冰冷的口氣交待工作:「這次有個父親想帶著兩個小孩一起自殺,需要我們的協助。」

    「哪方面的協助?」

    「他沒說清楚,只叫我們派一個助手過去就對了。」

    「聽起來不太對勁……」

    「是啊,所以我才找你,黑浩。」石先生說:「你現在是我手下少數幾個資深的助手,以你的能力,應該能應付各種情況了。」

    瞬間,三天前的畫面又閃過我眼前,那個被我逼迫服毒的女孩……說真的,我沒有把握能夠應付突發狀況,一切照計劃跟規定來,這是我的原則。

    所以說,去他的突發狀況。

    「地址跟相關資訊我等一下會傳給你,不管發生什麼事,照客戶說的做就對了。」

    「是的,我知道。」

    石先生掛斷電話後,手機馬上又傳來了簡訊的通知聲,我知道這次工作的內容就在這封簡訊裡。

    這次的工作會變成我的另一個惡夢嗎?

    事實上,每次的工作都是潛伏在我潛意識裡的惡夢,只是程度不一樣而已。

 

 

 

    跟往常一樣,我照著簡訊裡的地址來到這裡,一間普通的小民宅,至少外表看起來是如此。

    不過當我看到出來開門的男人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棟房子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正常,男人的身形消瘦,一雙眼眶有著很嚴重的黑眼圈,不知道是哭出來的還是熬夜所造成的。眼前的男人整體給我的感覺就是營養不良的毒蟲,他看到我出現在門口,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淡淡地問:「助手?」

    我點點頭。

    「進來吧。」男人敞開門讓我進去。

    比起三天前那對情侶的骯髒公寓,這間房子要整齊的多了,唯一髒亂的地方就是客廳桌上那一堆疊成山的啤酒罐吧。

    男人招呼我到客廳坐下,我盡量無視桌上的那疊啤酒罐,規規矩矩的坐在男人對面。

    「來一罐?」男人從旁邊拿起一罐沒冰的啤f酒,作勢要丟給我。

    「不,謝了,我不喝酒。」我扯謊,工作結束後我可以到酒吧喝到死,但在工作時我絕不喝酒。

    男人垂下頭,把那罐啤酒打開,自己喝起來了。等他灌完半罐啤酒後,他這才又繼續說話:「我跟你老闆問過你們助手的工作內容,所以我想請你幫忙……你應該知道,我要帶著兩個小孩自殺吧?」

    「嗯。」

    「他們現在在臥室裡,吃安眠藥睡著了……我的打算是,我先趁他們睡著時割斷他們的喉嚨,最後再自我了斷,但是,我發現有了錯誤……」

    「你無法下手?」

    「沒錯。」男人抬起頭對著我苦笑:「當我看著他們的睡臉,我發覺自己下不了手,最後我竟無法殺掉自己的小孩……所以我馬上找到你老闆,問了一下你們的工作內容後,就要你們派一個助手過來幫我。」

    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非常不好的預感。

   「助手先生,」果然,男人還是說了那句話:「你能幫我殺掉我的小孩嗎?用刀子劃斷他們的喉嚨,或是直接捅進他們的心窩也可以,拜託你……讓他們在睡夢中毫無痛苦的死去……」

    「等一下,你這樣說……」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這樣對我們來說會有困擾的……」

    「有什麼困擾?你的的工作內容裡說的不是很清楚嗎?我都背起來了!」男人說道:「你們的工作內容裡面有說,你們在非必要時不得殺人,以協助為主。對吧?現在不就是需要殺人的必要狀況嗎?你們應該都受過訓練,可以毫無感情的殺人的啊!」

    「……」第一次遇到這種自殺者,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聽男人還大聲囔囔:「不然我打給你老闆,我問他這樣要求助手符不符合規定,可以吧?」

    ……不用打電話,我也知道石先生會說什麼,在電話結束前,他才提醒過我,照客戶說的做就對了。

    「那麼,為什麼不試著用其他方式?」我試著用其他方法渡過這次難關:「讓你的小孩服毒呢?我這裡正好有帶幾顆毒藥過來……」

    「不,用刀子。」男人用他那黯淡無光的眼神盯著我:「我堅持用刀子,可以嗎?」

    「……當然可以。」客戶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辦?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男人的頭往右側斜了一下,「你在想,為什麼我要那麼殘忍,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去死,但如果我不這麼做,我的小孩就會落入那個女人的手中,這是我無法容忍的,我要帶著孩子一起死,讓她感到後悔。」

    男人所說的「那個女人」是誰?我不知道,不過大致猜的出來。

    「用這把刀子。」男人突然把一支亮晃晃的菜刀從身後抽出來,放到桌上:「麻煩你,拿這把刀,殺掉我的小孩後,我會再拿這把刀自我了斷,看起來就像我殺了自己的小孩再自殺,不會讓你惹上嫌疑的。」

    「……你的小孩在哪?」我問。

    「樓上的臥室裡,上了樓梯右手邊就是了。」

    「一起上去嗎?」

    「……不,你去吧……」男人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像是想逃避這些事情:「等結束以後,你再跟我說,我再上去……」

    「好。」我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不會留下指紋的特製手套,一把抄起了桌上的那把菜刀,起身轉向樓梯,上樓。

    我踩每一階樓梯的步伐,都特別沉重,我可以感覺到,有股無形的力量似乎正在阻擋我上樓,而那股無形的力量是我的良心。

    別上樓,這太超過了,你不該這麼做,良心這麼跟我說。

    但有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跟我說,快上樓啊,黑浩,按規定來做,照客戶說的做就對了。

    就連石先生的聲音也出現在我耳邊:「不管發生什麼事,照客戶說的做就對了。」

    石先生那冷冰冰的聲音,總讓人感覺如果不照他說的做,他就會幹掉你。

    就連此刻,我良心的聲音彷彿也被石先生冰冷的聲音給做掉了。

    阻止我的聲音消失了,我繼續踩上階梯,上樓後,右轉,進入臥室。

    床單上,我看到兩個小孩躺在上面,一男一女,他們相互抱著棉被熟睡著。兩人的年齡看起來只有幼稚園左右,或者國小一二年級……我無法確定。

    我唯一確定的是,等我的刀子落下後,將沒有任何人可以再原諒我,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我單膝跪上床單,這樣可以離他們近一點。

    要動手嗎?我問我自己。

    快動手,照客戶說的做,石先生的聲音又出現了。

    而石先生的聲音贏了。

    我用左手壓住小男孩的頭,然後像用開罐器開罐頭那樣,割開他的喉嚨,他的眼睛沒有睜開一下,甚至沒有哼一聲。

    接著,是小女孩……我試著不去記我是怎麼下手的,但沒有辦法。

    我把女孩翻過身,兩手握住刀柄,用力朝心窩刺下,並一邊攪動刀身,把她的心臟攪成一團爛泥。小女孩的肋骨沒有阻擋我太多,刀子很順利的捅進心窩,攪爛。

    而她的身子只是稍微抖動了一下,僅此而已。

    完成後,我離開床單,走到樓梯邊,大聲喊著:「好了,你可以上來了。」

    男人甩晃著他毒蟲般的身體走上樓來,他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婆婆媽媽的話,而是直接跟我說:「都死了嗎?」

    「我親手殺死他們,你可以進去看。」我說。

    「刀子給我。」男人從我手中接過刀子,他的表情很平淡,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或許,他就是在等著有人來殺死他的小孩,如此一來,他才不會對這個世界有所留戀。他的小孩是他目前還在世界上苟且殘活的唯一目標,只要小孩死了,那麼他就可以毫無顧慮的去死了。

    我背對著臥室,聽著男人走入臥室的聲音。

    然後,我聽到男人「嗚」了一聲,然後,是刀子劃過某物體的撕裂聲。

    最後,是男人倒地的聲音。

    不必轉身,我也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事。

    到底男人口中的「那個女人」跟男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會讓這個男人想不開要殺掉自己的小孩?

    不管怎麼樣,這是他們之間的故事,不是我的。

    我只煩惱,今天晚上需要幾杯酒,才能讓我忘卻今天的事情,或是能讓我原諒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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