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照入眼中的是昏暗的酒吧燈光。

    我發現自己正趴在酒吧的桌上,整間酒吧沒有半點聲音,而身上蓋著一件不知道是誰的外套。儘管我的頭很痛,但我很快聯想到,昨晚我可能在酒吧裡睡著了,直到現在。

    酒吧裡沒有其他人,代表已經打烊了嗎?既然已經打烊了,為何我還會在這裡?

    我按壓著頭,把上半身從桌上撐起來,這時,從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終於醒啦。」

    我嚇了一跳,原本以為酒吧裡除了我已經沒有別人,但這時我才發現有個女孩環抱著雙腿坐在牆角,她看起來差不多二十多歲,身上穿著酒吧的制服。

    「嗯。」我眨眨眼,想把女孩的臉看更清楚一點。「妳是誰?」

    「打烊的店員。」女孩伸手指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上面顯示著上午十點,「你從昨天晚上一直睡到現在喔。」

    「你一直坐在那裡看我睡覺嗎?」

    「對啊。」

    「怎麼不請酒吧內的打手直接把我扔出去?」

    「這不是我們酒吧的作風,而且我很喜歡觀察你們這種人。」

    「觀察?」

    「你不懂啦。」女孩微笑著站起來,拍了拍雙腿上的灰塵,「既然你醒了,那就代表酒吧要正式關門,我可以下班囉。」

    聽到她這樣講,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抱歉,因為我在這裡,拖到妳下班時間。」

    「沒這回事,這是我的選擇,通常遇到像你們這種客人,我都會這麼做。」

    意思是妳都會在旁邊看他們睡覺,直到他們清醒嗎?還真是怪……

    我突然想起身上的外套,便問:「這件外套是誰的?」

    「啊,差點忘了,是我的。」女孩也像是剛剛才想起來似的。

    「為什麼要幫我這種人蓋外套?」我把外套從身上拿起來,遞給她。

    女孩接過外套,偏頭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覺得,像你這種人,好像很適合被女生蓋上外套。」

    這是什麼邏輯啊?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跟女孩說了聲謝謝,然後離開了酒吧。我沒問那個女孩的名字,也沒必要問。

    踏出酒吧門口,照到太陽後我突然有種自己變成吸血鬼,曬到陽光就會死翹翹的感覺。但我還是在陽光下舒展開全身,讓陽光驅趕一下身上的酒精。

    印像中,我從未在酒吧裡直接睡倒過,我有時候頂多發現自己睡在路邊,或躺在門口,差一步就可以進入家門……不過,從來沒有在酒吧裡直接不醒人事。

    昨天發生了什麼事,讓我喝多了嗎?

    昨天……

    男人、自殺、兩個小孩……當關鍵字開始出現時,我馬上停止回憶這項動作,我之所以會喝多,就是希望忘記某些事情吧,既然如此,還是不要記起來的好。

    接著,我決定先到便利商店買瓶水以後再回家,但我剛走出幾步路,手機就響了,真是一通打的剛剛好的電話。

    打電話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石先生,代表又有工作上門了。石先生說:「地點等一下會傳給你,委託人似乎在跳樓自殺前希望助手能給她一點心理建設,對你來說應該很簡單。」

    「時間呢?」

    「下午六點整,對你來說應該綽綽有餘,好好休息一下再過去吧。」

    「知道了。」

    掛上電話後,我還是照原來的決定,先買水來喝,再回家。

    下午六點整……我牢牢記住這個時間。

    應該是個很簡單的工作,通常跳樓自殺的自殺者會需要助手推他一把或是給他跳下去的信心,不管是哪一種我都做過,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嗶嗶,簡訊聲響起,石先生把簡訊傳來了。

    我決定回家後再看簡訊,並期望這次的工作能順利進行,別再出亂子。

    但現實總是不符合期望,是吧?

 

 

 


     

 

    一天中最美的時候是什麼時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日出、中午的耀眼陽光、或是黃昏時慵懶的夕陽。如果是我,我會選最後一個吧,因為黃昏時也是最適合自殺的時候。
 
    當你自殺前看著即將下山的太陽,會有無限感慨,心裡大概會想,太陽下山了,而我的人生也將結束了,再見了世界。

    今天的太陽有點太早下山了,黃昏在下午六點整就已經到來,金黃色的陽光灑落大地,我在六點整時到達簡訊上所說的建築物頂樓,並打開頂樓大門,一秒不差。

    委託人已經比我先到了,她坐在頂樓的邊緣,背對著我,面對著黃昏的陽光。可能是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吧,她轉頭看了我一下,隨即又把頭轉回去,但剛剛那瞬間已經足夠我看清她的臉孔,是個臉龐清秀的女孩子,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的側髮跟臉龐上,讓我有種夢幻感。

   她接著用手拍了拍她的旁邊……是要我過去坐她旁邊的意思嗎?

   我並不遲疑,直接走過去並在她身旁坐下來。現在我們兩人的小腿都晾在頂樓外面,只要有人在我們身後輕輕推一下,那我們就會雙雙墜樓。

    女孩在大腿上搓弄著手指頭,小腿晃啊晃的,並說:「你是助手吧?」

    「嗯。」我說。

    女孩轉過頭,注視著我的臉,我有點不太習慣這樣被自殺者盯著看,因為平常他們只是把助手當作幫助自殺的工具,不會注意我們的臉。女孩打量了一下我的臉,然後又把頭轉回去,說:「果然是你啊,本來以為遇不上你,結果真的是你來了。」

    我聽著出她這句話似乎話中有話:「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其實我不想自殺,我會找你們,主要是為了要找你,本來還擔心是不是你來呢……」

    聽她這樣說,我忍不住問道:「找我?我認識妳嗎?」

    「不,事實上,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但我們兩個都認識同一人。」女孩的臉上露出了哀傷的笑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份剪報遞給我:「你還記得她嗎?」

    剪報的時間沒有很久,大概一個禮拜前,內容是一份臥軌自殺的報導,當中還附上了死者的照片,我馬上就認出來了,因為當時我正是她的助手。

    我問:「我當然記得她,她是你的什麼人?」

    「她是我姐姐。」女孩仍舊晃動著小腿,也不擔心自己隨時會摔下去,「其實那天……姐姐出門時我就跟在她後面了,當然我也看到她到平交道上去找你,然後你看著她被火車撞上……」

    「然後呢?妳想找我報仇?」

    「不,你誤會了。」女孩說:「姐姐有沒有跟你說過她為什麼要自殺?」

    「沒有。」我如此回答,其實她想告訴我,但我不想聽。

    「既然如此,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姐姐的狀況,還是自殺的好……姊姊在死前有跟你說過什麼其他的話嗎?」

    「沒有,我是她的助手,不是她的朋友。」

    「你說的也對啦……」女孩好像在思考什麼似的沉默了半分鐘左右,又說:「我會想找你們,其實是因為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為什麼你們要做這一行?」

    這是個好問題,如果我回答「為了賺錢啊」這種敷衍的答案,連我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於是我決定回答石先生曾經跟我說過的話:「你覺得,人生公平嗎?」

    「嗯?」

    「很多人都認為,人生一點都不公平,上帝根本沒有給予人們自由選擇的權利,但他們錯了,上帝沒有讓我們選擇自己出生的方式,但祂至少讓我們自己能夠選擇死亡的方式,不是嗎?」

    「呃……不得不說,我沒有辦法反駁你。」
   
    「自殺可以說是上帝給人們唯一一項可以自由選擇的權利,而我們助手則對於選擇這項權利的人們給予該有的協助,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嗎?」

    「不,是我剛入行時,老闆對我說的。」我說:「那麼,還有疑問嗎?」

    女孩不斷晃動的小腿終於停了下來,她說:「……我覺得,如果人生是上帝給每個人的試煉,那麼自殺等於提早出局,就沒有辦法在未來得到幸福或上天堂了,很不划算的。」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妳要這樣想也可以。」

    「我想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

    「姐姐……在死前的表情是怎麼樣的?你有看到嗎?」

    我回想起那一天,那個女孩被火車撞上時的情況,儘管我已經靠酒精忘記了她的臉孔,不過有些細節可還是忘不了。「她閉著眼睛,臉上在微笑。」

    「是嗎?」

    「我親眼看到的。」

    「謝謝你,我沒有問題了。」

    然後,女孩的小腿又開始晃起來了,我忍不住問:「妳今天會找我們,只是為了問我這些問題嗎?」

    「嗯,沒錯,我並不想自殺,還是說你們有規定一定要殺死委託人?」

    「……」我不作答。

    「如果你想把我推下樓,就推吧,我想在這裡多坐一下,想一些事情。」女孩說。

    我不想浪費時間,必須馬上做決定。

    這女孩其實根本就不想死,不該殺她,對吧?

    等等,記得助手的工作內容是怎麼寫的?若自殺者在從事自殺行為時,有猶豫、死意動搖之情形出現,必須協助自殺者繼續自殺,並親自確認其死亡。

    也許這女孩本來想死,卻突然反悔了,所以編了這樣一堆話來騙我,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嗎?

    那該死的聲音又出現了,他說,你必須照規定來,黑浩,女孩有可能在騙妳。

    快啊,伸出手,輕輕一推,完成助手該做的事。

    但這次我說,不了,謝謝。

    這次我想照我自己的方式來。

    我拿出手機,回傳工作完成的簡訊給石先生。

    然後我站起身來離開,留下女孩一個人獨自在頂樓上晃著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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