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23370_2121346654606469_7686753955207970816_n.jpg

 

        應翰在兇手家門口,已經等了將近四個小時。

 

        其他套房的住戶在經過應翰身邊時,都投以「你是誰呀」的眼光,他們都認出應翰並不是這裡的住戶。

 

        但應翰覺得這等待是值得的,畢竟他沒有事先聯絡就跑過來,等一段時間是合理的。

 

        雖然說兇手有可能已經聽到風聲,跑去其他地方了,也可能他正躲在房間裡等應翰離開,誰知道呢?

 

        終於,在第五個小時,應翰從樓梯那裡聽見了軍人特有的有力腳步聲,然後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樓梯口走了上來。

 

        對方的右手提著一袋可能是晚餐的便當,另一手則拎著一手啤酒。

 

        一看到他,應翰馬上舉起手打招呼:「嗨!繼源學長!」

 

        繼源從樓梯走上來後,看到應翰,腳步停了一下,好像看到某種不可能存在的生物一樣,斜著頭瞪大眼睛問:「硬漢?」

 

        「是呀!」應翰指著繼源手上的啤酒,打趣地說:「學長你知道我事先要來嗎?不然怎麼啤酒都買好了?」

 

        「沒有啦,這是我要自己喝的……」繼源有點尷尬的想藏住啤酒,以前還在部隊的時候,繼源的名字一直都在酗酒重點人員的名單裡。

 

        應翰這時注意到了繼源身上的保全制服,說道:「學長你已經在台北找到工作啦?還順利吧?」

 

        「還好啦……就退伍三寶加減做啦,現在薪水雖然沒有當兵多,但是在台北還過得去。」繼源有點尷尬地笑著。

 

        退伍三寶,指的是保全、保險、寶塔這三份工作,不過在世代演進下,房仲業已經逐漸取代寶塔,成為退伍弟兄最常去的工作之一。

 

        繼源在退伍前是三連的上士組長,每個月的薪資加上額外的領導加給可以領到快五萬,而保全工作再怎麼高級的社區頂多就四萬多塊,地位跟薪資都有落差,正是繼源笑得如此尷尬的原因。

 

        一般來說,升到上士的人都會選擇繼續當下去,但是繼源卻提出了退伍報告,這個決定讓全營的人出乎意料之外。

 

        但現在想想,或許就是那件事的發生,才會讓繼源決定想退伍吧。

 

        「那硬漢你怎麼會來找我?」繼源往前走到門口,也來到了應翰的身邊,但卻沒有想拿出鑰匙來開門的打算。

 

        「這週末休假我沒事,就想說來台北玩,剛好聽說學長你從彰化搬來台北了,我就順路來你這邊串門子囉。」

 

        「你怎麼知道我搬來台北的?」

 

        繼源很明顯是想從應翰這邊套消息,應翰也不打算隱瞞:「是柏豪說的。」

 

        「喔……」繼源點了點頭,雙眼看著應翰,沒再說話。
 

        周遭的空氣開始出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沉默感,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在套房門口僵持著,就跟周星馳的電影「食神」中最後大賽的前夕一模一樣。
 

        而應翰說了一句跟電影裡一樣的台詞,試著打破沉默。
 

        「學長……」應翰內心沉痛地問:「你為什麼要殺人?」

 

        這句話讓兩人間的沉默感變得更詭異了。
 

        繼源嘆了長長一口氣後,終於從口袋裡拿出了門口的鑰匙,「我們進去慢慢談吧。」
 

 

 


******
 

 

        繼源所租的套房在台北來說算是相當大的,除了床之外,其餘的空間還可以分割出一個招待客人的沙發區,並附一個可以曬衣服的小陽台,生活環境確實比軍營裏面舒適。
 

        繼源把便當放到桌上以後,並不急著吃,而是先打開一罐啤酒,呼嚕嚕地開始灌起來。
 

        趁著繼源仰頭喝酒的時候,應翰不動聲色地將那張懇親會的照片拿出來放到桌面上。
 

        當繼源放下啤酒看到那張照片時,臉色變得比鐵塊還沉重,儘管他已經知道這張照片所代表的意思,但他還是問應翰:「這照片是幹嘛的?」
 

        「是證據,」應翰指著照片背景中的那名女子,以及那隻露出一截、穿著迷彩服的手臂,說:「在這張照片上,牽著這位小姐的,就是學長吧?」
 

        「我不知道。」繼源搖了搖頭,「我才想問你呢,剛剛問那什麼鬼問題?原來硬漢你已經比我早一步喝醉了是嗎?」
 

        「學長,我沒有喝醉。」應翰以清晰的眼神回視繼源,並把身邊的提袋給拿起來,說:「這次來,也是有個東西要帶給學長。」
 

        應翰將提袋放到桌上,拍了拍袋面,說:「裡面的東西,再麻煩學長點清楚了。」

 

        繼源狐疑地看著提袋,受到剛剛猛灌啤酒的影響,他的臉上已經泛著微紅,「這袋是什麼?」

 

        「是柏豪要退給你的錢,」應翰解釋:「柏豪已經把一切都說出來了,本來他今天也想一起來的,但可惜他這禮拜留守。」

 

        繼源發出輕蔑的笑聲:「嘿,他說了什麼?」

 

        「遺骨的埋藏地點,還有他跟你之間的聯絡資訊,他全都說了,他會變成證人。」

 

        柏豪所報出的埋藏地點,是在單戰場的最上方,也就是鼎鼎有名的土地公廟旁邊,埋在神明旁邊確實是再安全不過的地點了。

 

        應翰接著提醒道:「學長,還有你匯錢給柏豪的紀錄也都有,這是賴不掉的。」

 

        繼源哈哈笑著,又說了另一句周星馳電影的經典台詞:「哈哈,匯錢又怎麼了?我喜歡拿錢給他花,不行嗎?」

 

        應翰不理會繼源的玩笑話,繼續說:「柏豪說出一切後,營長就報警了,警方也已經在單戰場上找到遺骨,他們之所以還沒來找你的原因,或許是怕打草驚蛇,想蒐集更多證據以後再來找你吧……但那也是遲早的事情而已,當警察來敲你的門的時候,他們絕對會做好完全的準備,直接將你逮捕並定罪。」

 

        應翰說完後,補了一句:「學長,你真的還要跟我開玩笑嗎?」

 

        應翰每講一個字,繼源臉上輕浮的笑容也逐漸消失,他知道大勢已去。

 

        繼源拿起啤酒罐想繼續喝,但發現裡面已經空了,便直接把罐子丟到垃圾桶裡,打開了第二罐啤酒,說:「既然如此,你來找我幹嘛?該不會是來提醒我,要我跑路吧?」

 

        「不是的,學長。」應翰說出他來訪的真正目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部隊裡面有大好前程,如果你不打退伍報告的話,再等幾年應該就可以升上士官長了,但你卻殺了人,然後選擇退伍來逃避這件事……真的值得嗎?」

 

        「嗯……」繼源聽完應翰的問題後,點點頭,拿著啤酒罐站了起來,「我去陽台抽根菸,介意嗎?」

 

        「不會。」

 

        「好極了。」繼源走到陽台將門打開,屋外的風灌了進來,雖然天氣並不冷,風也不算大,但兩人間嚴肅的話題卻讓這風有如寒冬中的利刃。

 

        繼源靠在陽台的欄杆邊,點起了菸,抽了一口後說:「硬漢,我不想再回去了。」

 

        回去?回去監獄裡嗎?應翰不懂繼源指的是什麼。

 

        「學長,你之前應該沒坐過牢吧?你是指回去哪裡?」

 

        「監獄跟營區,差在哪裡?不是都一樣的地方嗎?出來以後都是從頭開始。」繼源乾笑了幾聲,無奈地說:「你知道嗎?每次我收假前,都會到我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坐上好幾個小時,看著店員跟每一個客人,然後想著,為什麼他們都可以在外面當人,而我卻要在裡面當狗,媽的……不過又一想,是誰叫我自己手賤簽下去,而且一簽就是他媽的十幾年,哇靠,好長的有期徒刑。」

 

        應翰在心裡否決了繼源的說法,從基本定義上來看,營區跟監獄完全是不同的地方,「學長,至少我們在營區裡面撐個幾年,都存到了不少的錢,不是嗎?」

 

        「是啊,是有不少錢,但如果你存到的錢都被別人花光,那就不一樣了。」繼源吐出一口菸後,馬上灌下一口啤酒。

 

        從繼源的這句話裡,應翰似乎聽出了繼源之所以要殺害那名女子的理由。

 

        「所以說,學長……」應翰想要確認:「你的動機,是因為錢嗎?」

 

 

 

        「很白癡對吧?」繼源像是在挖苦自己一樣,自嘲地說:「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十幾年青春都奉獻給部隊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情,哪個正常的女孩子會忍受另一半被國家綁著?可以忍受的那些女孩都是真愛,但我呢?」

 

        繼源把菸按壓在陽台欄杆上,熄滅後再用手指往外一彈,菸蒂馬上被風吹到遠處,「可惜我遇不到真愛……所以當我在網路上遇到她時,我一下就頭昏了……結果,每個月國軍給我的薪水一下來,那女的就會給我拿去花掉,還用我的名義在外面欠了一大筆債。」

 

        「硬漢,我跟你說句老實話吧。」繼源看著陽台外面,說道:「從軍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選擇,因為我犧牲了歲月跟自由,但拿到的卻只有錢,而這些錢,遲早會因為遇到一個錯的人,或是自己心裡萌發的錯誤觀念,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全部消失,根本不值得。」

 

        繼源目送著菸蒂被吹遠,那根菸蒂就像他在軍中的十幾年青春,被使用過後,自然就會被人隨手扔去。

 

        仍身為現役軍人的應翰,自發的本能要他否決繼源的說法:「不,學長,絕對不是這樣。」

 

        「不然呢?你自己去看看現在政府是怎麼招募年輕人加入部隊的吧。」繼源在空中劃出一個四方形,代表著國防部的招募海報:「他們的嘴巴裡整天還是強調著錢錢錢,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除了錢以外,部隊裡還有什麼吸引人的東西?榮譽?名聲?不要笑死人了!」

 

        「學長!」應翰突然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整個人猛力站起來,聲音嚴厲到連風都在那麼一瞬間靜止了,「……你難道忘記營上還有多少認真在執行工作的弟兄了嗎?」

 

        繼源整個人呆住了,在部隊這麼久,他從來沒看過應翰這麼生氣過。

 

        「讓那些弟兄留在軍中的不是只有錢,而是身為父親必須養家活口的責任,只要有盡到那份責任,你就沒資格指責他們……你不能把你的錯誤套用到所有人的身上。」

 

        聽到應翰的話後,繼源像是大夢初醒一樣,腦袋裡的酒精突然間都消失了。

 

        繼源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回憶營上每個人的臉孔。

 

        那些以前在部隊裡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的臉龐,在退伍後竟然變的如此模糊。

 

        為什麼退伍之後,就忘記了這些認真工作、盡最大努力在盡責任的人呢?

 

        「抱歉啦,硬漢。」繼源張開眼睛,把手上的啤酒灌拿起來一飲而盡後,說:「你真的很不錯,我在退伍前應該要跟你多聊聊的。」

 

        繼源接著轉過身去,伸手把啤酒罐放到陽台外面,然後手一鬆,讓啤酒罐自由落體摔下地面,在柏油路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是我錯了。」

 

        「學長?」應翰從繼源的動作已經猜到他接下來要做什麼了,那是應翰最不想看到的結局。

 

        「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繼源的臉上展露出笑容,抬起了腳,翻身往陽台外面跳下去。

 

        以應翰跟他之間的距離,根本沒有阻止的機會。

 

        當應翰趕到陽台邊時,繼源的身體已經躺在樓下的路面,嘴巴跟鼻孔都流出鮮血,身體微微抖動,看來還活著。

 

        而在繼源的身邊,竟然還有另一個人。

 

        應翰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那名穿著黃色短衫的女子,此刻竟然出現在繼源的身邊。

 

        她跪在地上,用雙手緊握住繼源倒在地上的手掌,低著頭好像在跟繼源說話。

 

        應翰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但仍有意識的繼源聽得一清二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女子的聲音不停在耳邊圍繞。

 

        繼源聽到了,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消散。

 

        繼源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營區。

 

        他彷彿看到自己十八歲時,提著行李站在士官學校的門口,迫不及待想要加入部隊為國服務的熱血模樣。

 

 

 

 

 

 

 

 

 

 

 

 

******

 

 

返營寫到這邊,算是正式結束了,因為最後一篇的篇幅比較短,所以決定提早一天PO上來。

 

結局篇真的沒什麼媽佛點,因為真正的高潮戲是在上一篇,這篇主要是要幫返營正式畫下句點。

 

最後的結局可能會有一些人無法理解,但如果是跟阿攤一樣在部隊裡待過許多年的話,應該會瞭解這樣的結束。

 

當你在部隊裡爆肝站哨、作假資料、被無腦高官謾罵,懷疑自我的存在價值,一直到想自殺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一開始簽下去的初衷及責任。

 

義務役的弟兄也是(雖然現在只剩最後幾梯還在裡面),撐一年後回到社會,你們的發展一定會比留在營區的我們好很多,千萬不要將未來斷送在裡面。

 

返營的每一篇故事都有一些我當兵時的感想,或是想對國軍說的話,而結局篇的內容就是我真正想說的話。

 

辛苦每位弟兄了。

 

接下來可能會先休息一個禮拜以後,再開始新連載。

 

大家下次見。

 

 

鬼話連篇路邊攤:https://www.facebook.com/scarycomic/

 

路邊攤在鏡文學: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writer/4572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