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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最後一道年菜

 

二月初,又到了過年回家的時候。

 

我在家裡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大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出社會工作後,我們三人都離開老家在外地居住生活,我在城市裡認識了妻子,生下孩子,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不過每到過年,我們三姐弟還是會約好一起回老家陪母親吃年夜飯。

 

父親在弟弟出生後沒多久就去世了,母親一手拉拔我們長大,當我們三人在除夕夜回家時,母親都會端出她的招牌年菜,有湯汁濃郁的佛跳牆火鍋、帶著甜香味的米糕、酒香撲鼻的醉蝦、軟爛入味的滷豬腳、肉質鮮嫩的石斑魚……

 

好幾次我帶著妻子一起回來,妻子總是想要幫忙,母親卻叫妻子在客廳跟我們一起看電視,她獨自在廚房準備就好,沒一會兒,母親就像變魔術一樣,把一道又一道的招牌年菜端上桌。

 

雖然每次回來吃的都是這幾道菜,但我們三姐弟就是吃不膩。

 

只不過,在我們眼中跟超人一樣無所不能的母親,在一年前去世了。

 

當時正好是過年前夕,母親從樓梯上跌倒,住進了加護病房。

 

那一年的新年,我們三姐弟都在醫院守著母親,年夜飯跟假期都被我們拋到腦後,我們三人整個新年都在醫院,吃飯也在醫院的便利商店解決,只希望母親能脫離險境,不過最後,母親還是在初五那天離世了。

 

母親去世後,我們三姐弟約好過年一樣要回老家,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弟弟住的地方離老家最近,因此我們決定把老家交給弟弟打理,至少讓老家保持乾淨,不要變成廢墟。

 

今年過年,我在小年夜帶著妻子跟剛滿四歲的女兒回到老家,弟弟已經把家裡整理好來讓我們過夜,我們剛把行李安置好,大姐也剛好回來了。

 

家人相聚,重頭戲當然就是除夕的年夜飯了,母親不在,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不過很可惜的,我們三姐弟、還有我妻子,我們的廚藝實在不怎麼樣,無法做出母親那樣的年菜來。

 

還好現在許多飯店都提供年菜宅配到家的服務,大姐在老家附近的一間知名飯店訂了一組年菜,算算時間已經寄來了才對。

 

大姐剛走進家門,就對這幾天一直待在老家的弟弟問道:「我訂的年菜寄到了嗎?」

 

「寄來了,你們要看一下嗎?」

 

弟弟帶我們來到廚房,他把冰箱打開,冷凍庫的空間已經被塞滿了,不過裡面除了飯店的年菜外,還有一包一包用塑膠袋裝好的東西,看來已經在冰箱裡很長一段時間了。

 

大姐指著那些塑膠袋,問:「這幾袋是什麼?」

 

「啊,那些是……」

 

弟弟的語氣頓了一下,說:「是媽留在冰箱裡的食材跟料理。」

 

我跟大姐同時「蛤」了一聲,媽過世已經一年了,也就是說這些料理在冷凍庫冰了整整一年?這還能吃嗎?

 

有些人經常有莫名的自信,覺得冷凍庫裡的東西不會壞掉,放個一兩年也能吃,實例上吃壞肚子的人並不少,最好不要拿自己的身體去開玩笑。

 

「你怎麼沒把這些東西清掉?」大姐問。

 

「姐,妳認真的嗎?」弟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盯著姐姐,說:「媽留下來的其他東西我都收到倉庫裡了,只有這些料理……這是媽最後留下的東西,你們也跟我一樣,很想再吃到媽煮的菜吧?如果把這些都丟掉,那媽的味道就真的消失了。」

 

「我也很想念媽煮的菜,可是這些東西都冰那麼久了,難不成你還想熱來吃?」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只是……」弟弟一時語塞,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詞句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姐,你還記得嗎?」我在這時候加入話題,說:「以前我們玩累了回到家,只要打開冰箱看到裡面被塞得滿滿的,我們就會覺得很開心,代表媽有到市場買菜,晚上有好料的可以吃了。我想弟弟的意思就是這樣吧,只要打開冰箱看到裡面有媽打包的食材,就感覺媽還在家裡一樣,要是丟掉,就什麼都不剩了……」

 

「想清楚,媽已經不在了,不然你們打算讓這些料理冰多久?五年?十年?」大姐不接受我的說法,她氣勢凌人地瞪著我,我跟弟弟都低下頭來不敢看她。

 

「如果你們真的捨不得,那就我來丟吧!」

 

大姐把那幾袋料理從冷凍庫拿出來,集中裝在一起後再拿到房子後面的廚餘桶丟掉。

 

看到大姐這樣做,我心裡感受到一股捨不得的疼痛,又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大姐說的對,那幾袋料理是遲早要清掉的。

 

其實我跟弟弟都知道,大姐才是最捨不得把料理丟掉的人,只是身為大姐的她必須保持理性,以身作則帶我們徹底斷捨離,接受母親已經離開的事實。

 

******

 

晚上,我們在客廳裡聊天聊到很晚才準備去睡覺。

 

妻子叫我把女兒帶回房間時,我一時間還找不到女兒跑去哪裡了,最後才在廚房裡找到她。

 

「走吧,我們去睡覺了喔!」

 

我一把將女兒抱起來,女兒卻朝著我身後揮手,一邊說:「阿嬤……拜拜……」

 

「妳在哪裡看到阿嬤?阿嬤去旅行還沒回來喔。」

 

之前帶女兒回來過年的時候,母親總是最疼女兒的,女兒也一直把阿嬤掛在嘴邊,我們擔心女兒對死亡這個詞還沒有概念,因此母親去世時我們沒有跟女兒說實話,只說阿嬤暫時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

 

女兒這時卻說:「阿嬤站在冰箱前面啊。」

 

「啊?」

 

我緩緩轉過頭,當然,冰箱前沒有半個人。

 

女兒還繼續說著:「阿嬤好像在跟我說話耶!」

 

「真的嗎?阿嬤跟妳說什麼?」

 

「我聽不到,可是阿嬤的嘴唇這樣在動。」

 

女兒像在模仿一樣,用誇大的方式動起了嘴唇。

 

看著女兒的唇形,我彷佛真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不要吃。」她說。

 

******

 

隔天,除夕夜傍晚,我們準備把大姐訂的年菜從冰箱裡拿出來料理時,冷凍庫裡卻傳來一股糟糕的味道。

 

一打開冷凍庫,酸臭的味道便飄散出來,大姐訂的年菜竟發出一股怪味,摸起來的感覺也不像被冷凍過,而是已經解凍退冰一段時間了。

 

「怎麼會這樣……冰箱壞掉了嗎?」

 

我們馬上檢查冰箱,發現冷凍庫的運作一切正常,壞掉的只有年菜,冰塊跟其他東西都沒有受到影響。

 

「為什麼壞掉的只有年菜?這到底是……」我們看著桌上幾袋發出異味的年菜,都不知道如何解釋這種現象。

 

我想起昨晚女兒在冰箱前看到母親的事情,便把這件事告訴大姐跟弟弟。

 

「我女兒說,媽當時的嘴型就像在說『不要吃』……會不會是媽看到我們跑去訂外面的年菜,還把她留下的料理丟掉,她生氣了,所以才……」聽起來很不切實際,但我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哥,你不要鬧了啦。」弟弟沒好氣地說:「媽最怕的就是我們餓肚子,姐好不容易才訂到年菜,媽沒理由害我們吃不到呀!」

 

大姐則是把重點放在今晚的除夕夜上:「年菜壞掉的原因我們之後再討論,先想想年夜飯要怎麼解決吧。」

 

現在要訂年菜已經來不及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大家一起去外面吃,大姐開始打電話詢問附近的餐廳還有沒有位置,但除夕夜每間餐廳都滿了。

 

就在我們以為今天晚上只能買便利商店或吃麥當勞的時候,大姐終於有了好消息,她打給她訂年菜的飯店,沒想到有客人取消訂位,臨時多了一桌空位,剛好能保留給我們。

 

我們匆忙上車準備前往飯店,我把車子從老家門口開出去時,趴在後座上的女兒突然說道:「是阿嬤!」

 

負責開車的我、副駕上的弟弟,還有後座的大姐全都嚇了一跳:「阿嬤在哪裡?」

 

「阿嬤剛才站在門口喔!」女兒指著後方越來越遠的老家,說:「阿嬤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爸爸,我們為什麼不帶阿嬤一起去?」

 

「沒關係,我們等一下也會帶好吃的回來給阿嬤喔!」妻子摸摸女兒的頭,安撫著她。

 

我們姐弟三人則是不發一語,每個人心裡都想著同樣的問題。

 

母親一開始傳達給女兒的訊息、壞掉的年菜、還有剛才的現身……這一切的行為都太反常了,母親似乎不想讓我們今年有一個圓滿的年夜飯,但一向最重視家人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百思不得其解。

 

******

 

抵達飯店就座後,我們讓大姐來點餐,因為她已經知道要點什麼了。

 

「就點這份菜單吧,我原本訂的就是這個組合。」

 

我看了一下那份菜單,馬上懂了大姐的意思,因為那份菜單裡的年菜,跟母親每年準備的年菜陣容差不多。

 

或許大姐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母親吧,可是就算是一樣的餐點,這些年菜畢竟不是母親煮的,吃起來還是有差吧。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沒想到服務人員把料理端上桌後,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嗅覺跟視覺了。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桌上料理的香味,還有烹調後的模樣,全都跟母親煮的年菜一模一樣。

 

我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豬腳送進嘴裡,吃下去第一口,我的嘴巴就停住了。

 

我們姐弟三人互相看著彼此,複雜的情緒在我們的眼神之中彼此交流。

 

吃完豬腳後,我又試了米糕、石斑魚、佛跳牆等料理。

 

一樣……

 

這些年菜不只看起來像母親煮的,吃起來的口味也一模一樣。

 

……原來是這樣。

 

        難怪母親會叫我們不要吃新訂的年菜,甚至還把年菜弄壞,最後在我們出門時表現出難過的模樣,我好像知道為什麼了。

 

        母親不想讓我們吃到大姐從這間飯店訂的年菜,因為只要吃一口,我們就會發現飯店的年菜味道跟她煮的一模一樣。

 

這幾年她幫我們準備的年菜,都是她從這間飯店買的,母親一直在隱瞞這件事,假裝年菜是她自己煮的,所以妻子要進廚房幫忙時她都拒絕了。

 

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很快就想到了答案。

 

母親總是會把最好吃的留給我們,她想讓我們在團聚的時候吃到最好的料理,也許她覺得這間飯店的年菜比她煮的要好吃太多,也許她怕我們不再愛吃她煮的菜,也許她擔心自己老了無法再做出滿意的年菜,種種因素累積起來,她才決定去飯店買年菜來準備年夜飯。

 

她擔心我們發現年菜是從飯店買的以後就不會再回家了,既然在外面就能吃到好吃的年菜,大家又何必要回家呢?

 

其實,她只是想把我們留在身邊罷了。

 

「這些菜的味道,跟媽煮的好像……」說話的是弟弟,他的表情像是快哭出來了:「不過也只是味道很像而已,媽煮的菜……味道才不是這樣呢。」

 

        「對,只是味道很像而已,媽煮的更好吃……」一直都很理性的大姐聲音也帶著哽咽。

 

我知道大姐跟弟弟的意思,就算母親的年菜都是從飯店買的,但是在這裡吃廚師煮好的年菜,跟母親用自己的方式熱過、擺盤、再由她親手端到餐桌上的年菜,兩者吃起來就是不一樣。

 

毫無疑問,後者才是最好吃的。

 

我想起小時候,母親開車載我們一起去麥當勞買得來速的記憶。

 

當時我們姐弟三人擠在後座,看著母親把雞塊跟薯條從紙袋拿出來,分成三份拿給我們。

 

我還記得當時薯條的滋味,比我後來吃過的美食都還要好吃。

 

回家之後,我一定要告訴母親,她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

 

什麼年菜、什麼佛跳牆烏魚子,我們根本不在乎。

 

只要是她為了我們準備的,就算只有麥當勞,對我們來說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料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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