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是個看不出年齡的女子,她身上穿著一套素色洋裝,身材姣好,但臉上並沒有因為今天而特別打扮,頂多稍微化了些淡妝。
跟都市裡那些濃妝豔抹引人注意的女人不一樣,眼前的這位客人,全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簡單的樸實美。
她是在上禮拜打電話跟我預約的,工作的內容則是一幅畫像,她希望我能為她量身繪製一幅半身的畫像。身為畫家,已經很久沒有接過這種工作了,對現代人來說,與其請畫家來畫,不如請個外拍攝影師,再找個好場地把自己拍地美美的。
但這位客人在電話中卻表示:「下禮拜我會找一天過去你的工作室,我可以當你的模特兒,只希望你能夠如實繪出我的樣子,不知道你禮拜三下午方便嗎?」
畫家是很自由的行業,我當然方便,於是今天這名女子就出現在我眼前了。我在工作室裡擺了些茶水跟點心招待她,一邊聊著委託工作的內容。
「那麼關於背景呢?」我朝著工作室一擺手,苦笑說:「如妳所見,我的工作室可說是豬窩,如果小姐妳方便的話,我們也可以換個地方。」
客戶用兩手捧著茶杯,一舉一動看起來都很有涵養,她用彬彬有禮的語氣回答我:「謝謝你的貼心,但我希望在畫布上不要有背景……只要有我的畫像就好了,背景留著一片空白無所謂。」
「啊,是嗎?小姐妳確定?」
「是的,我希望在作品上只有我一個人就夠了,不需要背景。」她眨動著一雙頗負靈性的大眼,她的眼睛無庸置疑的漂亮,像兩顆漂亮又沒有瑕疵的玻璃珠。
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漂亮、態度又親切,有不少客戶對於畫作內容總是雞蛋裡挑骨頭,但她不同,她的要求很簡單:「不需要背景,只要把我的面容、長相盡可能真實呈現在畫布上,我就很滿意了。」
我問她是怎麼找到我,她回答:「是朋友跟我推薦你的,他說你的畫風很真實,符合我的要求。」
茶喝完後,她用兩手把茶杯小心翼翼放回桌上,並向我重複了一次她的重點:「先生,務必請你把我最真實的長相畫出來,不需要加油添醋把我畫的特別漂亮,我想要看到最真實的自己,拜託。」
說完後,她自己「噗叱」笑了一聲,說:「抱歉,你應該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奇怪的客人吧?」
她突然笑出來的樣子很可愛,我的心突然被她的笑容抽動了一下,嘴巴上已經有點打結:「唉……其實……其實也沒有啦,之前還遇過更奇怪的客人呢。」
「或許……我還是先跟你說一下理由比較好吧,讓你知道一下我的處境。」她最後的語氣突然黯淡下來,問我道:「先生,你的手機有照相功能嗎?」
當然,現在市面上的非照相手機反而變成稀有機種了,我拿出了手機,並對她展示了一下鏡頭。
「能幫我拍一張照片嗎?隨便一張就好。」她說。
雖然不太能明瞭她的用意何在,但我還是把鏡頭對準她,拍下了一張照片。
我正想把拍好的照片給她看看可不可以,但當手機跳到已拍攝完的照片時,我的手頓時停住了,我無法把手機交給她,因為我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了。
因為照片上根本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椅子,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竟然消失了?但她明明還好端端的坐在我眼前啊?
我又試了一次,把鏡頭對準她,女人這時還出現在畫面上,但當我按下拍攝鈕後,她就瞬間從畫面上消失了。相機無法拍下這女人的影像?
而女人好像也猜出我的手機發生了什麼事,悠悠地說:「我無法出現在照片上,對吧?」
我嘴巴張開了一下,但說不出話來。
她打開了放在椅子旁的包包,從裡面拿出了一本相冊,還有幾本厚重的大冊子,像是某些學校的畢業紀念冊。
「我幫你介紹,這是我剛出生時在家裡的照片,這是我跟我爸媽的合照……」她一邊翻閱著照片,一邊指給我看,但我越看越傻眼。
那張她正在家裡學走路的照片,照片上卻只有地板跟零零落落丟在地上的玩具。那張她說五歲時跟爸媽合照的照片,我只看到一對笑容和藹可親的中年夫婦肩併著肩,而照片上男人的手扶在肩膀上方,似乎肩膀上坐了一個小孩子……
她翻完那本相冊後,又開始翻起那些畢業紀念冊,一邊說:「這是我國小時的全班合照,這是國中的……還有這是我跟我同學的照片……」
那些國小、國中跟高中的全班合照上,那些她所指的位置上,應該要有她的存在,但那些地方竟然都是空著的,彷彿為了一個看不見的人留了一個位置……
而她跟同學的合照,我也只看到其他人像是跟某個隱形人勾肩搭背似的,整體畫面就是詭異到一個極點。
「先生,你應該嚇到了吧?」她收起了那些照片,看著我呆滯的面孔,像是要安撫我似的,她的語氣很溫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不是什麼傳染病,也不是基因突變,我的父母幫我找過許多醫生,甚至幫我驅魔過,但我想……把我的狀況解釋成一種詛咒會比較合適吧?」
「詛咒?」
「是啊,詛咒,一輩子都無法被照片跟影片記錄下來的詛咒。」她咬了咬下嘴唇,說:「我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不管是哪種相機或攝影機,都無法拍到我的樣子,但盡管如此,我的家人跟朋友還是沒有放棄,他們還是會跟我拍照,然後一起期待在照片上看到我。」
她說:「我只能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模樣,而不能透過照片或影片看到自己以前的樣子,先生,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嗎……如果你能理解,那麼你也會明白為什麼我希望你能把我最真實的樣子畫出來了吧?」
我點點頭,幾乎是反射動作。
「我自認為,現在的我可能是這輩子最美麗的時期了,所以我才選擇找你幫我把現在的樣子畫下來,我這一輩子只想留下這一幅畫像,其他的我已經不強求了,因為我知道這輩子我是無法突破那個詛咒了。」她露出一個笑容,又讓我的臉一紅。
她笑著對我說:「先生,你幫我畫下的模樣,我打算等我死後,就掛在我的喪禮上,當我的遺照呢。」
「嗄?什麼啊,妳還很年輕啊……」
「這不是年輕的問題啊,先生。你想想,當我年老死後,我的孩子一定會想找出有關於我過去的照片,但他們會發現,她們的母親沒有在任何一張照片或是影像中出現,他們甚至無法保留母親的長相……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至少,我想留下一幅美麗又真實的畫像,可以在我的喪禮上掛著,讓我的子孫記得我最美麗的時刻。」
聽完這些話,我的手竟然開始不自覺的抖動,好像是身為畫家的自覺,要我一定幫這個女人作畫似的。
「先生,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感受,那我們就開始吧。」
我點點頭,但這次我是真的明白了。
這是她打算留給後世唯一的畫面,對我來說這只是一幅畫,但對這女人來說卻有不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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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天看到前幾梯帶過的新兵的幾張大合照後,就突然想寫這篇文。
新兵們都是來了就走、來了就走,雖然都一起熱血了一個月,但在結訓後有大多數都不會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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