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了。
不,或者該說,父親過世了嗎?
之所以會改成疑問句,那是因為我感覺不太出來父親的存在與去世有什麼差別。
並不是說父親是個沒有存在感的人,而是我感覺他還坐在他的房間裡,照常工作著,我甚至還能聽到他打字的聲音,以及他的乾咳聲。
仿佛我現在打開房門,還是會看到父親坐在電腦前的身影,他還會跟之前一樣轉頭看我一眼,然後露出微笑問我:「怎麼了?」
「唔,沒事。」每次我都會這樣回答,然後退出房間。
父親在什麼公司上班呢?我沒有什麼印象,父親雖然會把工作帶回家裡,但都是在房間裡自己解決,周末時家裡總是父親敲打鍵盤的聲音,母親曾經建議過父親換觸控式的平板電腦,但父親說他就是喜歡敲打鍵盤的感覺,持續使用著那台筆記型電腦。
父親很少出來陪我跟母親,我也不知道父親眼中到底是怎麼看待我們母女的。
母親到底是怎麼嫁給這個男人的呢?
父親的告別式上,我不時偷偷瞄著站在旁邊的母親。
母親對於父親的去世並沒有感到特別哀傷,她可能有躲起來哭了好一陣子,但至少她在我面前沒有崩潰過,現在她也是挺著身子站在我身邊,跟來參與的親戚跟父親同事們打招呼。
感覺,我對於自己丈夫的瞭解程度還遠大於把自己養大的父親。
在小時候,在我眼中的父親都是在看書,不然就是在打電腦,帶著我跟母親出去玩的次數是少之又少……至少我在記憶裡還找不到這個段落。
至於父親的擁抱什麼的,我還很懷疑父親從小到大根本沒有抱過我。
父親真的在意我跟母親嗎?記得我把男朋友,也就是我現在的丈夫帶回家時,父親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後來我問父親對我的眼光有什麼意見,他只隨性地回答:「他看起來不是壞人,我相信我女兒。」
關於要把女兒託付於一生的男人,父親竟然就這樣兩句話評論掉了,真是不可思議。
是啊,不可思議,應該沒有比這四個字還更適合形容我父親的了。
我的眼睛瞄向祠堂正前方,有一疊老舊的書擺在桌上。
那是父親所寫過的書。
這是我上高中後才知道的事,父親年輕時似乎寫過小說,還出版過實體書,但我沒有看過任何一本。
我也沒有問過父親這類的問題,因為父親自己也絕口不提,他似乎想把自己「小說家」的身份封印在某個時刻,不帶到現在來。
這麼說起來,父親回家後在房間裡是在工作,還是在繼續寫作呢?我也沒有親眼證實過,可能他只是放棄了出版,但創作一直沒有停下來。
告別式開始了,參加的人不是很多,除了父親公司的代表跟親戚外,沒有其他人過來。
怪了,如果父親真的出過書,而且沒有放棄創作的話,怎麼沒有半個讀者過來呢?我不禁狐疑地看著桌上的那疊書,開始懷疑那疊書的真假。
告別式結束後,一個男人走到我跟母親面前,母親似乎認得他,點頭跟他致意。
男子用手撫摸著父親所寫的那疊書,「真懷念啊,他寫的書都擺出來了……」
「是啊,我想……這些文字就代表了他的一生了吧。」母親說,「雖然他有很多作品沒有出版,但都還在網路上流傳,他也一直沒有放棄,可以堅持到現在,他應該也滿足了。」
「妳也辛苦了。」
「哪裡,事實上,我對他能活這麼久感到訝異呢,不是說好人不長命嗎?像他這種笨蛋能堅持夢想活到現在,應該已經是奇蹟啦!」聽不出來母親是在諷刺還是在批評父親。
男人的眼睛注意到我:「這位是……他的女兒嗎?」
「是的。」母親說。
「你好。」我點頭致意。
「你好啊,果然跟妳父親說的一樣,生了個美麗的女兒呢。」男人說:「有這麼一個笨蛋父親,妳也很煩惱吧?」
「呵……」我發出難堪的苦笑。
「妳父親啊,只懂得如何在文字上表達他的想法,這就是作家啊。」男人笑說:「作家是世界上最害羞的動物,只能用文字當溝通工具,不然他們早就靠著舌頭上電視當名嘴啦!」
男人翻起父親的書,問:「妳看過他的書嗎?」
「呃……還沒有呢。」
「如果妳想瞭解父親,妳可以看看,那傢伙啊,把畢生都浪費在文字上了。」男人把書蓋回去。「放心吧,妳父親還沒死,對作家來說,只要有一本書或一篇作品還在流傳,他們就還算活著。」
「啊……謝謝你。」
男人離開後,我走向前,輕輕摸著父親書的封面,我也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筆名,那三個字唸起來既不帥也不酷,但卻很樸實,跟父親本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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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管要過新年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寫了沉重的這篇文。
每個人都會死,人生不能奢求太多,當哪天我去世的時候,告別式能夠像文中一樣落幕,我就很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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