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萌不知道耳邊的聲音要帶她走去哪裡。
她只知道,如果想要恢復視力的話,她就只能像傀儡般任由對方擺佈,每一個腳步的移動、每一個轉彎的方向,都只能聽從那個聲音的指示。
那個位於她肩膀上,像是從另一個次元裡所發出來的女子聲音。
女子的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山洞裡發出來似的,聽起來就像回音,每個音節都不在應有的位置上,在山谷間四處飄渺,卻又充滿著深沉的力道。
「停下來。」女子的聲音在耳邊說道。
若萌停下腳步,腳底的疼痛感讓她咬緊牙齒,從牙縫中發出忍痛的低鳴聲。
在偷偷離開房間的時候,若萌並沒有把鞋子穿走,因為當時的她徹底忘記了鞋子的存在。
或許這對一般人來說就跟出門忘記穿衣服一樣荒謬,但當時若萌的一舉一動,都是依靠著耳邊的那道聲音在行動。
如何走到門口、打開門把、該往哪個方向走等等……當時若萌的情緒緊繃到只能聽到那聲音的指示,那道聲音說什麼,若萌就做什麼,當中卻偏偏少了穿鞋子這件事。
而此時此刻,若萌的腳底在與人行道的持續摩擦下,已經破皮流血了,加上若萌一路上不只一次踢到石頭或鐵鋁罐這些質地堅硬的垃圾,讓她的腳趾頭嘗盡苦頭,要是若萌的眼睛沒有被女子的頭髮矇住,她只要一低頭,鐵定能看到自己的腳趾佈滿瘀青跟傷痕。
停下腳步後,若萌聽到有好幾台車從旁邊呼嘯而過的聲音。
她推測自己應該還在主要道路上,但不曉得究竟在哪裡。
「往右轉,繼續走。」耳邊的聲音又下達了指示。
若萌將身體朝右側轉了一個剛剛好的九十度,然後繼續往前走。
走了這麼長的一段路,若萌的腳步有點不穩,好幾次差點因為方向偏掉而撞到東西,只聽那聲音不斷調整若萌的方向:「停,右邊跨半步再繼續走。等一下,往左邊斜四十五度,好,繼續走。」
那聲音就像若萌個人專屬的GPS導航,只是若萌無法自己設定目的地。
又持續走了一段路後,若萌突然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從剛剛向右轉以後,周遭的環境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空間,現在的她已經完全聽不到道路上其他車輛的聲音,其他的感官知覺更感受到一股壓迫感,女子在耳邊調整方向的指示也更加頻繁,種種的跡象都在暗示著,她可能走進了一個狹小且複雜的巷弄裡。
當女子的聲音再一次調整若萌的前進角度時,若萌終於主動開口問:「妳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帶妳去一個地方,做一件事情。」女子的聲音在耳邊像回音般有力地迴盪著:「只要妳完成了,我就會離開,不再遮住妳的眼睛,這點我一開始跟妳說過了。」
「我知道,但是……我總要知道妳要我做什麼吧?」若萌問,然後她提出了另一個建議:「或是妳先恢復我的視力,我再來幫助妳,這樣不是更快嗎?我答應妳,不管妳要我做什麼,我都一定會做到的!」
「不行,不能讓妳看見。」女子給了若萌一個很有想像空間的解釋:「接下來我要妳去的地方,以及即將要妳做的事情……妳不要看見會比較好。」
這種回答造成了反效果,若萌的問題不但沒有得到解答,恐懼及不安的情緒反而在她心中漲大了,若萌想再跟女子問清楚一點,卻又害怕著答案。
又經過一個轉角後,若萌覺得有點累了,她用手往旁邊撐著休息,剛好扶在一塊濕濕黏黏的牆壁上面,牆壁上有某種液體正慢慢流下來,可能是冷氣機的水或是樓上在澆花的水,若萌不知道,也累到不在乎了。
女子的聲音從肩膀上催促道:「快到了,別停下來,不要忘記,只要完成我想要妳做的事,我就會走了。」
「為什麼是我?」若萌想要利用更多問題來爭取一些休息的時間,而這是她第一個想到的問題:「我才剛搬過來而已,到底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女子纏上的不是社區中的其他人,而是剛搬來的她?她明明什麼事情都沒有做,為什麼偏偏要遇到這種事情?
若萌越想越覺得生氣,她驚訝地發現有一股憤怒的火焰正從自己的胸腔中燃起,甚至蓋過了害怕的情緒。
但下一秒,女子的回答卻讓若萌的怒火瞬間被撲滅了。
「男友沒完成的事情,交給女友來繼續完成,這不是很合理的嗎?」
「妳說什麼?」若萌錯愕地反問:「妳是指彥炫嗎?他做了什麼?什麼事情沒有完成?」
但女子的聲音卻不再回答相關的問題,而是催促若萌繼續往前走。
女子竟然提到了彥炫,這讓若萌非常驚訝,這代表彥炫的自殺跟現在把自己當成傀儡在操控的這顆女子頭顱有關聯。
其實從事情的一開始,若萌一直就有這個預感,而現在總算得到了證實。
「等妳完成這件事後,妳就會知道答案了,現在快走。」女子的聲音繼續催促著。
若萌只好將手離開牆壁,彎下腰簡單按壓了一下腳趾跟腳背後,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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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邊可能有若萌的消息了!在○○網咖旁邊的便利商店,快來!」
收到這條訊息之後,山斌即刻催下機車的油門,開始在夜路上狂飆,趕往訊息中所提到的便利商店。
抵達便利商店後,山斌馬上就在店裡看到了兩名單身脫魯特攻隊的隊員,修誠跟勇泰,他們兩人都比山斌小一屆,但單身的年資卻是大法師級的,更是脫魯特攻隊的創始隊員。
修誠跟勇泰站在櫃檯前面,兩人一起把大夜班的店員包夾在中間,似乎正在問店員問題。
山斌把機車停好,連安全帽也沒脫就衝進便利商店裡,第一句話就問:「若萌呢?她人在哪裡?」
店裡的三個人一起轉過頭來看向山斌,勇泰首先說道:「山斌學長,你先不要急,我們還沒找到她,不過店員好像有看到她經過。」
「真的?」山斌走到兩個學弟的身邊,一起把店員圍在中間,若是不知情的人從外面看進來,可能會以為店員正在被這三個人搶劫。
修誠將手搭上店員的肩膀,向山斌解釋:「這位帥哥是我的國中同學,我經過這邊的時候,就想說進來找老同學碰運氣,問看看若萌有沒有經過店門口……結果真的中獎了,他說大概十五分鐘前,有看到一個很像若萌的女生。我也拿照片給他確認過了,應該不會錯。」
「確定真的是她嗎?」山斌點出手機中若萌的照片再次給店員做確認,那是若萌第一天搬進來的時候,山斌在茶飲店幫若萌拍下的照片。
「就是她,我很肯定。」店員用力地點著頭,說:「她沒穿鞋子,是赤腳在走路的,因為她走得很慢,所以我把她的臉看得很清楚,我親眼看到她走進對面的巷子裡。而且她轉進巷子裡的時候也很奇怪……她還特地停下來,好像在算角度的樣子,慢慢轉了九十度以後才走進去。」
「對面的巷子?你是指小龍城寨?」
「沒錯,就是那裡。」
得到店員有力的證詞以後,山斌帶著修誠跟勇泰走出了便利商店,三人一起看著對面的巷子,也就是被當地居民稱為小龍城寨的區域。
表面上,那看起來只是一條巷子,但走進去以後,會發現裡面別有洞天。
小龍城寨的占地遼闊,是一個由數十條巷道跟大樓所組成的迷宮,如果沒有當地居民當嚮導的話,外地人常常會繞好幾圈才找得到出來的路。
小龍城寨的居民在裡面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商圈,各種設施應有盡有,公寓民宅、各式小吃店、雜貨店、理髮店、洗衣店等等……你想得到的,裡面都有。內部的人口密度極高,環境狹窄濕熱,龍蛇混雜,就像香港以前的九龍城寨,只是它的規模比較迷你,所以才有小龍城寨這個稱呼。
修誠跟勇泰盯著小龍城寨巷道的入口,兩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通往未知世界的新通道,好奇卻又害怕。
「我們從來沒有進去過裡面……學長你呢?」修誠向山斌問道。
「我在大一的時候有進去過一次,是一個住當地的同學帶路的,我們進去吃了一碗雜醬麵就出來了。」山斌說道。在他的印象中,那碗雜醬麵並沒有特別好吃,他已經忘記當時為何要去吃那碗麵了。
勇泰拿起手機,問:「要不要在群組上通知其他人,叫他們過來這裡集合?」
「好主意,把訊息發出去吧,不過在其他人來之前,我們三個最好先進去找若萌。」山斌果斷地做出了決定。
「我們要先進去嗎?」勇泰跟修誠都是一陣錯愕:「可是,學長……我們等其他人來再一起進去的話,就有比較多的人可以幫忙,這樣不是比較好嗎?」
「我知道,但問題是……我們不知道若萌會在裡面待多久,如果等所有人都到齊以後我們才行動,到時若萌卻已經從別條巷子離開了的話,那該怎麼辦?」
也不管其他兩人的反應為何,山斌已經邁開腳步往巷口前進,並揮著手說:「在群組上發完訊息後就快點跟上吧,我來走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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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腳再稍微抬高一點點,好,可以了,剩下三個階梯就到了。」
在聲音的引導下,若萌攀爬著樓梯。
在一開始的時候,若萌還在心裡計算著她踩過幾個階梯、爬了幾層樓。
但慢慢的,身心俱疲的她已經無心再去記住那些,因為她發現在看不見的情況下爬樓梯,其實比她想像的還要危險,只要高度沒有抓好,就很有可能會踩空而摔下樓梯。
「到了,現在向左邊轉。」女子的聲音說道。
若萌的後腳離開階梯,雙腳踩在樓層的平面之上,她不知道她所爬上的是怎樣的一棟建築物,但是在上樓時,樓梯邊的塑膠扶手給她的觸感,以及樓層間散發著的各種臭味,都讓她想到狹擠的破舊公寓。
若萌依照女子的指示,將身體向左邊轉。
「妳的前面有一扇鐵門,門沒有鎖,現在把手伸出去,找到門把,把門打開來。」女子的聲音。
若萌伸出手,很快就在前方大概二十公分的地方摸到了那扇鐵門。
若萌開始在腦中想像這扇鐵門的畫面,並直接想到了恐怖遊戲《還願》裡的那扇深紅色鐵門,她可以在手中感覺到鐵門上粗糙的鐵鏽以及一根根的鐵條,可惜若萌看不到它的顏色。
沿著鐵門的旁邊摸索,若萌找到了門把,把門往外拉開後,肩膀上的女子頭顱給了「進去」的指示。
一踏進屋內,恐怖的惡臭馬上撲鼻而來,讓若萌忍不住捏住鼻子,就連嘴巴也不敢張開來呼吸。
那是一種混合了各種元素的臭味,若萌感覺自己似乎聞到了廚房中日積月累的腐臭廚餘、也聞到了廁所中因為馬桶堵塞而滿溢出來的糞便味。
若萌想起了女子稍早之前所說的話:「接下來我要妳去的地方,以及即將要妳做的事情……妳不要看見會比較好。」
看來女子說的話是真的有道理的……現在的她,到底來到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
女子的聲音持續在若萌耳邊給予移動的指示,在走動時,若萌的手肘似乎在客廳的桌上碰到了一個長條型的物品,那物品摔落到地上,發出跟玻璃破碎一樣的刺耳聲響。
剛剛碰倒的可能是某種玻璃製的瓶子,若萌猜。
在破碎聲停止後,若萌嚇到不敢亂動,她擔心這聲響會吵醒屋內或附近的人,但等了一段時間後,她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那些物品破碎的聲音,就像在遙遠森林中所倒下的一棵大樹,沒有任何人類聽到。
「繼續走。」女子又指示道。
若萌照著女子的指示繼續移動,在走動時的每一個腳步,若萌都特別的小心,要是她的腳底踩到剛剛碰倒的那些碎片,那將會是一場血淋淋的慘劇。
像經過地雷區般緩步通過物品破碎的區域後,女子又下達了命令:「好,停下來。」
若萌按照指示停下腳步。
「現在妳的正前方有一間房間,門把就在前面,妳伸出手就能碰到,打開門進去房間裡,完成我要妳做的事情,我就會離開了。」
若萌稍微將右手往前移動,果然摸到了一個喇叭鎖的門把。
門把上似乎有其他東西,若萌的手上除了金屬外,還摸到了某種乾掉的液體……
而且在門的後方還有另一種更可怕的臭味,屋內原本就很臭了,但從這房間裡傳出的臭味卻更為駭人。
若萌憋住呼吸,握住門把的手開始顫抖。
若萌很清楚,都走到這個階段了,她沒有不開門的藉口。
扭動手腕將喇叭鎖轉開後,若萌用食指前端輕輕把門推開,隨著門板的開啟,門後那股駭人的臭味就像一塊大黑布,全方位毫無死角地將若萌整個人壟罩住,大肆侵入她的鼻腔。
那股臭味的衝擊很快影響到了身體的其他部位,若萌彎下腰發出乾嘔,像是要把剛吸進去的氣體全都吐出來,但那股臭味已經在若萌的體內留下了印記。
等嘔吐感平緩後,若萌覺得有點呼吸困難,一口氣一直上不來,但她還是擠出聲音問肩膀上的女子頭顱:「房間裡面……是什麼東西?」
「不是說過了嗎?我不能讓妳看見,這樣妳才不會被視覺所影響。」女子完全沒注意到若萌的身體不適,自顧自地繼續說:「接下來我要妳去裡面拿一個東西,現在妳先往前走五步。」
若萌不敢用力呼吸,只好先用衣服遮住口鼻,朝房間內踏出了五步的距離。
當走到最後一步的時候,她的膝蓋撞到了某個材質柔軟的物體,但小腿以下撞到的東西卻是質地比較堅硬的。
可能是床墊跟床架吧,若萌猜。
女子的聲音證實了若萌的猜測:「現在我要妳把手伸到床上去拿,我會告訴妳是床上的哪個位置。」
若萌將手伸到床的上方,並依照女子的指示來移動手的位置,若萌感覺自己就像是正在挑戰恐怖箱的藝人,不過她摸的東西並沒有經過工作人員安排,也沒有人敢保證絕對安全,而且在床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在她的心裡也早有預感……
就在她覺得自己的手離那東西只剩最後一點點距離的時候,女子突然叫若萌停止動作。
「有人來礙事了。」女子的聲音有點不甘心,並給了若萌另一個指示:「蹲下來,妳在床底下可以摸到一個有長柄的東西,拿起來握在手上。」
若萌蹲下來用雙手在床底下摸索,很快就找到了那個長柄的物體,除此之外,若萌還摸到了金屬質感的尖銳表面。
那是一柄刀子。
當若萌理解這一點時,她已經站起身來,將那柄刀用雙手緊緊握住了。
「身體往後面靠,背部貼著牆壁躲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若萌原地倒退,把背靠在牆壁上後,女子對若萌威脅道:「待會我一發出指示,妳就把手中的東西往前面刺,要是妳不照我的話做,我會永遠纏著妳,妳就等著瞎一輩子。」
若萌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回應。
女子想要利用她來刺殺某個「礙事的人」,若是不聽她的指令,就將永遠失去視力。
若萌已經無法思考哪個選擇才是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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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間屋子門口的感覺,就像是直接把頭塞進腐臭的大廚餘桶裡,既噁心又致命。
山斌以及他身後的修誠跟勇泰都不約而同地憋住鼻子,只用嘴巴來呼吸。
他們三人會找到這裡來,並不是巧合。
在山斌一行人剛進入小龍城的時候,他們很快就被交錯複雜的巷道及岔路給混淆了方向,還好修誠注意到一組混合了灰塵跟血跡的赤腳腳印,而那名店員也說當他目擊到若萌的時候,若萌是赤著腳的,三人一致認為這有可能是若萌的腳印,於是他們便循著腳印來到了這房間的門口。
生滿鐵繡的深紅色大門在三人的面前敞開著,像在歡迎他們進入。
站在門口處,山斌可以大概看見屋內的景象。
不管之前是誰住在這裡,這傢伙的衛生習慣鐵定可以排進全國最髒亂的前十名。
客廳桌上跟廚房的水槽裡都堆滿了沒清洗的碗盤跟餐具,免洗餐具跟飲料杯更是堆疊成了一座喜馬拉雅山,山斌懷疑這些東西可能在他進入宇光大學前就堆積在這裡了。
廁所的門雖然關著,但在外面就能聞到裡面的氣味,山斌已經連想像裡面的畫面都不敢了。
就算屋內的環境再恐怖再噁心,為了找到若萌,山斌還是身先士卒,第一個踏入了屋裡,修誠跟勇泰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後,也跟在山斌後面進入屋內。
屋內髒惡的空氣品質讓三人都不想開口說話,每個人的嘴唇只稍微張開一點縫隙用來呼吸。
經過客廳的桌子旁時,山斌先在地上看見了啤酒瓶的碎片,然後發現旁邊房間的門是開著的。
從山斌的位置可以直接看到房間裡的床,當床上的物體無預警地進入山斌的視線時,山斌直接在心底發出慘叫。
儘管山斌想把視線從床上移開,但他整個人卻像是被那物體所吸引般,無法控制地走進房內。
就算踏進了房間裡,山斌的眼神還是聚焦在床上。
如果他有稍微注意眼角餘光的話,那他將會看到拿著刀子的若萌就躲在他的左後方。
同時,女子那句「刺出去」的指令,也正下達到若萌的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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