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現在的學校還有沒有「路隊長」這個職務?
我小學時就當過路隊長,說起那個時候,書包可以插上路隊長的小旗子其實是一件很驕傲的事情啊。
以前放學時,除了由家長接送的同學以外,其他同學就必須由路隊長帶隊回家,一個班上通常有四到五個路隊長,而隊上的成員都是放學回家路線一致的同學。
路隊長通常由住最遠的同學來擔任,放學的時候路隊長會像母雞帶小雞一樣,書包上插著路隊長的旗子、威風地走在其他同學前面,一路上會陸續經過其他同學的家,路隊長必須看著隊上的同學平安回家,如果有到處亂跑的就要跟老師報告,不過通常也不會為難同學就是了,畢竟那是個沒有3C產品,放學後丟了書包就跑出去玩的時代。
這樣一路走來,路隊長身後的同學會越來越少,最後只剩路隊長一個人。
其實只剩自己一個人要走回家的時候,那時的心情真的很失落,小時候還不懂,長大後才知道那種感覺原來叫做寂寞。
在我擔任路隊長的那段時間,走到最後會只剩一位女同學陪我走,她家離我家只差一個路口,算住得很近,我每次都會看她走進家門後才會回自己家。
那位女同學回家時有一個很特殊的習慣,她會在家門口敲門,而且是用一種很特殊的節奏在敲門,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聽起來很像某段音樂的節拍,但我聽不出是什麼音樂。
敲完神秘的節拍後,她才會拿鑰匙開門進去……奇怪,既然有鑰匙的話,一開始就沒必要敲門呀,雖然我很好奇,但一直沒有問她這件事。
說起這位女同學,她在我們班上是老師最關心的學生,跟成績好壞無關,而是因為她的家庭。
每天她來學校時,我們總能從她身上那些制服遮擋不到的地方看到新的傷痕及包紮痕跡。
年紀小的我們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但都知道她身上一定發生了恐怖的事情才會有那些傷痕的。
有時候她不在教室時,老師都會提醒我們要多跟她聊天玩耍、一起當她的好朋友,我們班上的同學人都很好,做什麼事都不會落下她一個人。
只不過她的態度都是愛理不理的,甚至從來沒在班上笑過,但我們都知道她只是假裝的,因為她最後都會默默接受大家的好意。
那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裝,後來才知道很多成年人也會這樣做,假裝自己很堅強,其實很需要溫暖。
曾經有同學從老師那邊問出她家的事情,原來她媽媽已經去世了,家裡現在除了爸爸之外,還有一個讀國中的姐姐。
問題就在於她爸爸每天回家後都會喝酒,然後把她們姐妹打一頓再去睡覺,老師曾經到她家拜訪過幾次,老師說跟她姐姐比起來,她身上的傷痕已經算很少了,因為每次挨打的時候,她姐姐總是一直保護著她的……
她爸爸酗酒的壞習慣已經持續很久了,聽說她媽媽的過世好像也跟爸爸酗酒有關,但是這點老師就沒有說太多了。
有一天放學回家,走到最後一樣只剩我跟她兩個人。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走回家的路上,有好幾台消防車飛速從我們身邊開過去。
「妳看,有好多台消防車,好酷欸!」
我藉此為話題想跟她聊幾句話,但她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眼睛緊盯著消防車前進的方向。
隨著繼續前進,我們的腳步也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因為我們發現火災濃煙飄出的地方就在我們家附近,最後我們朝著家的方向直接奔跑起來。
跑到她家時,她家已經完全陷入火海,整棟建築都被火焰吞噬。
她跑到封鎖線後方,抬起頭仰望火光。
一個鄰居阿姨認出她,跑到她前面抱住她,不斷跟她說話,但她像是什麼也聽不到,只是失神地看著火焰燃燒。
她的臉龐在火光的照耀下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哭、也沒有驚慌失措,就是什麼都沒有……彷彿遺失一切的表情。
火場中發現了兩具遺體,分別是她的姐姐跟爸爸。
新聞上說,她爸爸昨天丟了工作,一整天都待在家裡喝酒,而火災似乎是姐姐跟爸爸起了爭執才引起的,可能是姐姐不斷試著勸爸爸戒酒才吵起來的……事情的真相已經跟他們兩人一起被火焰掩埋了。
火災發生後,那位女同學暫時被安置到親戚家,放學的路線也跟著改變,她不再是我這個放學小隊的一員了。
但是,她有一天突然在放學前跑來找我,問我:「我今天可以跟你的小隊一起回家嗎?」
「可是妳家不是……」
「拜託你。」她堅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喔、喔,好啦……」我只好答應了她。
那天的放學路上,其他同學對於她的回歸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並沒有人開口發問,或許其他人的想法跟我一樣,認為她只是想回家再看一下,悼念一下家人而已吧……
同學們在路上陸續回到家,最後跟往常一樣只剩我跟她兩個。
我陪她來到已經燒毀的房子前方,雖然火災已經有段時間了,但房子周遭仍繞著封鎖線,我跟她一起站在封鎖線後面,正對著門口。
大門雖然也被火燒過,但門本身似乎沒有壞掉,現在是關上鎖著的狀態。
她看著曾經的家門,臉上的表情跟火災當時一樣,看上去沒有任何情緒。
我有點擔心地問她:「那妳接下來要回親戚家了嗎?」
「不,我要回這個家。」她一邊說著,身體同時往前走:「姐姐還在裡面等我。」
她彎腰鑽過封鎖線,站到了門口前方。
她的動作讓我措手不及,但我又不敢跨過封鎖線,只能在線後勸她:「等、等一下,妳姐姐已經不在了啊……」
「我以前敲門回家的時候,你都會在後面偷看,對不對?」她轉過頭問我,她的語氣並沒有質問的意味,但我卻覺得有些心虛。
我小聲愧疚地說:「我是有注意到那個,妳敲門的聲音,跟音樂的節拍好像……」
「那不是節拍,是我跟姐姐之間的暗號,我跟姐姐約好,回家的時候要用各自的暗號先敲門,代表回家的人是我或是她。」
她轉過頭看著門口,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會害怕爸爸提早回來,因為他一回家就會找我們出氣。」或許是想起了對父親的恐懼,她的聲音突然產生顫抖,但很快恢復了正常:「但是只要聽到暗號的聲音我就安心了,代表回來的是姐姐,而不是那個會打我們的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握拳、湊近門板。
「只要有這個暗號,家裡就好像是另一個空間,一個只有我跟姐姐在一起的、很安全的地方……」
她在門板上敲出了那個暗號,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當時小學生的我太過虛幻,就算是現在成年的我,也完全無法描述那個場景。
只能說,那扇門在她敲完暗號後就自動打開了。
門後方的空間並不是被火焚燒後的場景,而是再平常不過的客廳景象,客廳裡的一切感覺都好溫暖,隱約散發著橘色的光芒。
從她背後的角度,我能看到一個女性的身影站在客廳中間,但看不到臉孔跟細節。
她這時又轉過頭來,這次她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謝謝你,我現在真的回家了。」
她說完後就轉身走進門口,關上了門。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
隔天她沒有來學校,老師跟警察都找我問話,那天放學後,她到底去了哪裡?
我跟警察說,因為她說想回以前的家一下,所以我帶她到家門口,然後我就自己一個人回去了,不知道她最後的去向。
警察聽了我的話而去那間房子找人,一樣沒有找到她。
那天之後,她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但真相是,只有我知道她在哪裡,也只有我知道怎麼找到她。
她姐姐一直留在家裡,等著她回家的暗號。
那個敲門的暗號,我現在一直還記得。
只要到那扇門前敲下那個暗號,就能去那個空間找到她了……但不去打擾她,或許這才是最好的。
在我升國中那一年,那間房子同時也被拆掉了。
數十年後的現在,她敲出的暗號仍留在我的腦裡,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有時在半夜裡,我也會聽到類似節奏的敲打聲。
搞不好那是她在跟我報平安的意思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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