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路邊攤有鬧鬼

 

          「請問你聽過這本恐怖小說嗎？」

 

          櫃檯後的我從手機遊戲中抬起頭來，發現一名女子站在我面前，可能是剛剛玩遊戲時太專心了，我完全沒看到她走進店裡，更沒發現她就站在我前面。

 

          不，或許是因為這名女子本身就給人一種輕飄飄、走起路來完全沒有聲音的柔弱感，連她的聲音也是輕柔到像羽毛一樣，幾乎聽不到。

 

          女子的年齡看起來跟我差不多，都是二十多歲左右，她身上穿著琴摺襯衫跟高腰碎花長裙，是現在年輕人常見的文青風。

 

          女子的身材偏瘦弱，套在她身上的衣服略顯寬鬆，感覺隨便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我甚至覺得她的鼻子跟耳朵都快撐不住她那副膠框眼鏡了。

 

          更有特色的是她那頭染成褐色的齊耳短髮，看起來就跟《名偵探柯南》裡的灰原哀一模一樣，雖然說園子也是類似的髮型，不過女子臉上那層淡淡的憂鬱，更完美詮釋了無口少女的特色。

 

          「抱歉，可以請妳再說一次嗎？」我按下遊戲的暫停功能，然後把手機螢幕蓋到桌上，雖然我的工作有大半時間都在摸魚，但該認真工作的時候，我還是會專心接待顧客的。

 

          「請問你聽過這本恐怖小說嗎？」女子的嘴唇微微張開，她的語句像雪花一樣輕飄飄傳達過來：「書名叫《膽顫》，請問有這本書嗎？」

 

          這個時候我已經在心裡自動幫女子取了代稱，就直接叫她「灰原」吧。

 

          灰原在說出「膽顫」這兩個字的時候，她的發音有些奇怪，那個「膽」不像是三聲，而是介於二聲跟一聲之間，「顫」也不是唸四聲，反而像是輕聲。

 

          可以確定的是，她的確用了ㄉㄢ跟ㄓㄢ這幾個注音，唯一在我腦中自動拼湊出的，就只有「膽顫」這個詞了。

 

          「是叫《膽顫》嗎？膽顫心驚的那個膽顫？」

 

          「我不知道它的字怎麼寫，只知道是這麼唸的……」灰原又重複了一次那兩個字，雖然發音還是一樣奇怪，不過最有可能的應該就是「膽顫」了。

 

          「請稍等一下喔。」

 

          我打開電腦的電子建檔系統，搜尋我們店裡有沒有《膽顫》這本書的資料。

 

          輸入這兩個字後，並沒有跑出任何結果，於是我對灰原說：「對不起，我們店裡沒這本書喔。」

 

          我沒有去Google上搜尋，要是用Google就找得到的話，灰原就不會到我這裡來找書了。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間位於市區沒落地帶的二手舊書店，坐落於兩大條馬路的交叉口，這兩條路曾經是車水馬龍的市區動脈，但在這一帶沒落後，動脈就被塞住，經過的車流像緩慢流動的脂肪一樣，失去了城市該有的活力。

 

          如同所有人對一般舊書店的印象，站在店門口往店裡看，一眼就能看到許多快撞到天花板的高書櫃，裡面全都裝滿了二手舊書，正門口旁邊就是結帳櫃檯，也就是我坐的地方，穿過書櫃一路往裡面走，就可以看到通往二樓的階梯，當然了，二樓也是擺滿一堆書，數量比一樓還要多。

 

          會到我們這種地方來找書的人，除了偶爾會進來挖寶的遊客、為了省錢而來買舊課本跟參考書的學生之外，還有一部分的客人是為了尋找已絕版的稀有書籍，我猜灰原就是這類型的客人。

 

          「真的沒有嗎？」灰原臉上的眼鏡往下滑了一點，但她沒有馬上扶正，而像是還抱著一絲希望，持續眨著眼睛問：「你們店裡有這麼多書，每本書都有在電腦裡嗎？會不會那本書剛好漏掉了之類的？」

 

          「這個……」我抓了抓頭，含糊地回應著，因為灰原說的也是實話。

 

          這間書店的電子建檔作業，是我來這裡上班後才開始進行的，店裡的藏書數量十分可觀，在建檔時是不是每本書都有登記到，其實我也沒把握，而且，電子建檔作業其實才進行到一半而已……

 

          灰原從我的含糊態度中找到一線生機，她不放棄地繼續問著：「能讓我進去找一下嗎？拜託你，我一定要找到這本書。」

 

          灰原終於將臉上滑落的眼鏡重新扶好，從她哀求的語氣聽起來，這本叫《膽顫》的恐怖小說對她來說真的很重要，彷彿她要是找不到的話，回去就會遭到某種處罰……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對一本書這麼執著的客人。

 

          我轉頭看向藏在書店深處的二樓階梯，二樓通常沒有開放讓客人上去，但如果那本書的意義對灰原來說真的那麼重要的話……

 

          我將頭轉回來注視著灰原的雙眼，短暫猶豫三秒後，我嘆口氣說：「妳到二樓去找找看吧，二樓都是還在整理中、尚未建檔的書，不過請不要把書櫃弄亂了喔！」

 

          「謝謝，真的非常謝謝你！」灰原對我連點了好幾個頭致謝後，快步走進書店裡，咻一下就飄到樓梯上了，她走路的樣子真的跟風一樣，輕飄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灰原上樓後，出於好奇，我打開Google開始搜尋《膽顫》這本書的資料，就算是各通路都找不到貨的絕版書籍，在網路上還是能找到一些相關資料的。

 

          但沒想到的是，我逛過各家網路書店、文學網站、及每個以恐怖文學為主的論壇後，都沒找到《膽顫》這本書的資訊。

 

          不只是故事內容，連作者資料也沒有，我甚至開始懷疑這本書是不是真的存在，因為一本書只要出版過就一定會留下資料，國家圖書館那裡也會有ISBN可以查詢，但《膽顫》這本書就像幽靈一樣，不管在哪裡都查不到資料，在已知的資料中根本沒這個書名的存在。

 

          難道《膽顫》是透過特殊通路出版的書籍嗎？還是那種只在都市傳說中出現，無法見光的黑暗書籍呢？

 

          我開始揣測這本書的真相時，一隻大手突然拍在櫃檯桌面上，還有一聲宏亮的大吼伴隨而來：「阿駱！還在睡！」

 

          「哇啊！」這聲大吼把我嚇到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定神一看，劉叔手裡提著兩杯珍珠奶茶站在櫃檯前面，臉上因為成功嚇到我而開心燦笑著。

 

          「被我嚇到了吼？一杯你的，拿去喝吧。」劉叔把其中一杯珍奶放到桌上，自己則很快用吸管戳破另一杯，大口吸了起來，然後馬上露出享受的表情，今天的天氣是這個月最酷熱的一天，對剛進到室內的人來說，一杯冷飲就等於是救命靈藥。

 

          「劉叔，不要每次回來都用這招嚇我啦！」我拿起桌上的珍奶，一邊抱怨一邊喝了起來：「你沒想過要是連我也辭職了，你就要自己坐在這裡顧了耶。」

 

          「講歸講，你真的捨得辭職嗎？」劉叔對我挑了一下眉毛，我馬上無法反駁。

 

          我並不愛看書，也不是什麼知識分子，只因為想要一份輕鬆的工作才會來到劉叔的書店上班，雖然劉叔開的薪水不到兩萬五，但對於日常生活沒有什麼物慾的我來說，這薪水已經非常夠用了，若用日系漫畫的角色比喻的話，我就是「節能少年」那樣的人吧，只要自己能活著就夠了，其他的不重要。

                                                                   

          劉叔給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把櫃檯顧好，有空的時候再把二樓的舊書拿下來建檔分類，我平均一天大概建檔個十本左右，反正劉叔也不在意進度。

 

          這間舊書店對劉叔來說只是個興趣，而非本業，雖然不知道劉叔到底是做什麼賺錢的，但他一定賺的很多，才能讓這間每個月都虧損的舊書店持續經營十幾年之久。

 

          劉叔有著一副圓滾滾的啤酒肚，看上去很像聖誕老人，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會在公園下棋、沒什麼脾氣的阿伯，不過懂的人都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

 

          「今天店裡生意怎麼樣？扣掉我之外，還有人走進來嗎？」劉叔每次回店裡都會問這個問題，不過他每次的語氣都毫無期待，現在這時代，會逛舊書店的人已經不多了。

 

          我突然想起灰原的存在，連忙說：「啊，灰原有來！」

 

          「灰原？誰啊？」

 

          「喔，反正就一個客人啦……」我想起劉叔根本沒看過《名偵探柯南》，所以就懶得解釋了。

 

          「真的？有買書嗎？」

 

          「不確定，她人還在樓上找書，她要找的書很奇怪……」

 

          我把灰原進店後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劉叔，劉叔聽完後的表情很奇妙，他應該也是第一次遇到有客人來找一本根本不存在的書。

 

          「劉叔，那你聽過那本恐怖小說的書名嗎？」

 

          「恐怖小說我比較不熟，有沒有可能是作者自行出版的書呀？不對呀，就算這樣，網路上也能找到作者發佈的資訊才對……」劉叔說著，又問：「那位小姐上樓多久了？」

 

          「嗯……」我看了一下電腦螢幕右下角的時間，說：「大概二十分鐘了。」

 

          「要不然你上去幫忙，反正現在我回來了，櫃檯我來顧就好。」

 

          可以的話，我想留在櫃檯喝飲料就好了……但劉叔都這樣講了，我也只好把櫃檯的寶位讓給他了。

 

          我一離開座位站起來，劉叔馬上接替我的位置，坐在椅子上大口喝珍奶，我則是認命地朝二樓走去。

 

          ……不知道灰原已經在二樓找到她想要的書了嗎？

 

 

 

 

*******

 

 

          因為平常沒有開放給顧客上來，所以二樓的環境比起一樓就沒有這麼乾淨，天花板上的燈管也有幾根是壞的，數量眾多的書櫃更將窗外的陽光完全擋住，造成二樓的環境總是很昏暗，舊書霉味也很重，每次走上來都要花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二樓的書比一樓還要多，放眼看去是滿滿的書櫃跟裝滿書的紙箱，一時間沒有看到灰原的身影，不曉得她跑到哪一邊的書櫃去找書了。

 

          我站在書櫃入口前方，大聲問道：「小姐，找到妳想要找的書了嗎？需要幫妳一起找嗎？」

 

          灰原沒有出聲回應，不過從二樓的某處傳來了某種細微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翻書頁，或是竊竊私語的聲音。

 

          ……在那邊嗎？

 

          我往右邊走去，一直走到底後往左轉，然後在書櫃中間的走道上看到了她。

 

          書櫃上的許多書都被搬下來放在地上，疊成三十到四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可能是灰原為了找書才搬下來的，明明提醒過她不要把書櫃弄亂的，結果還是搞成這樣了。

 

          比起這點，眼前更讓我搞不懂的，是灰原此時此刻的行為。

 

          灰原面對著書櫃，整個人站在其中一堆疊起來的書上，抬起頭來凝視著書櫃上方，她的嘴唇輕輕動著，像是在跟另一個人對話。

 

          我從走道入口朝她走近，並問：「小姐，妳找到那本書了嗎？」

 

          聽到我走近的腳步聲後，灰原將頭轉向我，她剛好站在燈管壞掉的那一帶，陰暗的環境下雖然能看到她的人，但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腳下感覺好像踩到什麼，低頭一看，發現本來戴在灰原臉上的那副眼鏡竟被丟在地上。

 

          我重新看向灰原，現在已經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臉了。

 

          她臉上正在哭，真正哀傷的那種哭，她腳底下踩著的書頁能看到明顯的淚痕，明顯已經哭一段時間了。

 

          我將腳步停在原地，整個人不知所措了，為什麼她只是上來找書，卻要哭成這樣？

 

          灰原從書堆上低頭看著我，用近乎絕望的虛弱聲音說：「我找不到那本書……找不到……」

 

          突然間，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自己彷彿變成了要阻止對方跳樓自殺的談判專家。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才是正確答案，只能順著她的問題說：「呃……找不到沒關係，我可以幫妳找呀。」

 

          「沒用的，來不及了……」灰原的臉頰又流下兩痕眼淚，她的聲音裡有著我從未感受過的哀戚。

 

          什麼東西來不及了？我正打算這麼問時，一幕超乎常理的畫面突然發生在我眼前。

 

          在灰原頭部上方約一到兩格的書櫃中，突然伸出一雙慘白的手臂，兩個手掌一左一右，像拍打蚊子般，迅速用力地夾住了灰原的頭。

 

          緊接著，那雙手往上抬起，灰原的身體也整個被舉到空中，那雙手接著用力往後一縮，將灰原的頭部直接撞向書櫃。

 

          灰原的額頭卡著書櫃的上緣，咽喉處卡著書櫃的下緣，而那雙手則像要把灰原的脖子折斷般，不斷要將灰原的頭部拉進書櫃那狹窄的格子裡。

 

          詭異的是，灰原全程沒有任何反抗，她只是閉著眼睛，一邊哭著、一邊任由那雙手準備將她的頭顱擠碎。

 

          我愣了兩秒後才反應過來，而我採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衝上去踩在書堆上，抱住灰原的身體將她往後拉，盡量跟那雙可怕的手臂對抗，以防灰原的頸部被書櫃折斷。

 

          那雙手臂從書櫃伸出來的位置比較高，從我站的地方看不到那個位置的內部，只能看到兩片手掌緊緊抓著灰原的頭部。

 

          驚慌之下，我朝樓下求救：「劉叔！救命呀！」

 

          雖然已經向劉叔求救，但灰原全身已經開始癱軟，明顯失去了意識，頭部也開始以不規則的角度慢慢被拉進書櫃裡，再這樣下去，等劉叔趕上來的時候，她已經身首異處了。

 

          這一瞬間，《名偵探柯南-圖書館殺人事件》的一個橋段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管他的了！」

 

          我當機立斷，伸出腳用力往書櫃一踹，書櫃馬上往後倒下，然後撞擊後方的書櫃，就像骨牌一樣，後方的書櫃一個接一個連鎖倒下，發出震撼的撞擊聲，書本也跟著在空中飛散。

 

          書櫃倒下的同時，我緊抱住灰原的身體不讓她被這波撞擊傷害到，並跟她一起趴倒在書櫃上，等所有書櫃全都倒下後，我才抬起頭來檢查狀況。

 

          那雙可怕的慘白手臂已經從書櫃裡消失了，被壓在書櫃下的只剩無數凌亂的舊書。

 

          我輕輕探了一下灰原的呼吸跟脈搏，還好，雖然很微弱，不過她還活著。

 

          我正要鬆一口氣時，劉叔的聲音又嚇了我一跳。

 

          「靠！這是搞哪齣啊？」

 

          轉頭一看，劉叔剛好拿著珍珠奶茶上來二樓了。

 

          只是書櫃全倒成一片的畫面對他來說太過衝擊，劉叔手上的珍珠奶茶「噗通」一聲掉到地上，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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