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路邊攤有鬧鬼

 

          灰原醒來的時候，我跟劉叔都在她的旁邊。

 

          我們讓她待在書店一樓後方擺放掃地工具兼休息室的小房間裡，灰原躺在我平常睡午覺的長椅上，她先是發出一聲呢喃，然後睜開眼睛慢慢清醒過來，用彷彿來到異世界的困惑眼神看著四周。

 

          「終於醒啦？要喝水嗎？」

 

          劉叔將準備好的熱水壺遞給她，灰原卻沒有接過去，而是不斷用手摸著脖子上的傷痕，並感受自己胸口的起伏，好像在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不用確認了，妳還活著啦。」我沒好氣地說：「為了把妳救下來，我們書店的二樓現在變得跟戰場一樣了，如果妳方便的話，請先喝口水，然後跟我們解釋一下怎麼回事吧。」

 

          一想到二樓那些倒塌的書櫃跟滿地的書本，我就覺得頭快爆炸了，因為收拾的工作一定是我來負責，看來有好一段時間都要加班了。

 

          二樓發生的事情我全跟劉叔說了，當然，劉叔覺得我的敘述完全是天馬行空，因為我們在倒下的書櫃中並沒有發現其他人，說到底，書櫃裡的空間本來就無法完全躲下一個人，既然這樣，那雙伸出書櫃抓住灰原的手究竟是怎麼回事？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很在意的地方，就是那雙手臂的特徵……

 

          有些手，只要從毛髮或肌膚上的細節就能分辨出是屬於男生或女生，但那雙從書櫃伸出的手臂卻沒有任何特徵，當我抱住灰原、抬頭看向那雙手的時候，我只看到眼前慘白的肌膚，而不記得其他細節……那雙手就像沒有生命的道具，那並不是屬於人類的手。

 

          劉叔再一次把熱水壺遞給灰原，灰原這次接過去了，她喝了一小口後，眼神有些顧慮地瞄向我，然後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她的這句話並不是對我們說的，而像是在自言自語那樣低喃，不過我跟劉叔都聽到這句話的內容了。

 

          「不應該救我的……」灰原這麼說著。

 

          「那個，可以請問妳的名字嗎？」劉叔問了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雖然我一直用灰原作為代稱，不過還是要問一下她的名字，稱呼起來比較方便。

 

          灰原突然陷入短暫的沉默，像是在記憶庫裡搜尋自己的名字似的，她發了一會呆後才說：「……我叫霈安。」

 

          「霈安嗎？怎麼寫呢？」

 

          剛清醒過來的灰原似乎沒有心力跟我們解釋名字的寫法，她直接從口袋裡的短夾掏出駕照，把她的名字展示給我們看。

 

          駕照上的名字寫著李霈安，照片確實是她本人，不過髮型不一樣，照片上的她是黑長髮，笑得很可愛，駕照換發日期是兩個月前，代表這張照片是最近才拍的。

 

          突然間，她的名字及駕照上的照片讓我想起了某個人。

 

          「等一下，妳是那個李霈安嗎？」我脫口而出，之所以現在才認出她來，是因為之前在網路上看到的她都是留黑長髮的造型，現在的她卻是齊耳的短褐髮，造型差異太大，若沒看到駕照上的照片，我根本想不到這是同一個人。

 

          劉叔驚訝地問：「阿駱，你們兩個認識？」

 

          「不算認識，只是有聽過。」我澄清道，並轉頭面對霈安，問：「我記得妳在網路小說界還蠻有名的啊，妳寫的恐怖小說很厲害，而且最近才剛出書不是嗎？」

 

          我這樣一解釋，劉叔也恍然大悟說：「喔，原來妳是作家呀！」

 

          雖然一樣是作家，但霈安可不是只會寫作的那種傳統作家，而是現在年輕人間流行的網紅作家。

 

          現在的作家如果想闖出名聲，光靠文字作品已經不夠了，還必須搭配照片、VLOG影片跟各種日常生活的貼文將自己的形象建立起來，與其只用文字來吸引粉絲，還要加上精心設計過的「人設」來經營自己，這樣才會被年輕人注意到。

 

          霈安之前在網路上經營的人設一直都是個性開朗、四處旅遊，感覺很會享受生活的美女作家，但此刻在我眼前的她卻變成了陰沉的暗黑美少女，究竟是什麼讓她的人設產生改變的？抑或她只是恢復成原本的自己而已呢？

 

          沒想到，霈安的真實身分被我揭曉之後，她的情緒開始有了起伏，像是恐懼著什麼一樣，她用雙手遮住耳朵，整個肩膀跟上半身都縮了起來，聲音急促又劇烈顫抖：「不要……不要這麼叫我，因為那些故事是……那些故事……」

 

          「沒事吧？妳再喝口水冷靜一下。」劉叔很快安撫霈安的情緒，並跟我使了個眼神，暗示我不要再問下去了。

 

          等霈安暫時休息、情緒重新穩定下來的時候，劉叔偷偷把我拉過去，低聲對我說：「等一下問她家在哪裡，先送她回家吧。」

 

          「欸？怎麼能這麼快放她走？」我不服地說：「她把我們二樓搞成這樣耶，至少要跟她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貼心一點好不好？你沒看到人家的情緒反應嗎？她現在這樣子，不管問什麼都不會有結果的，不如先送她回家，搞不好她的家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到時再跟她家求償就好啦！」

 

          喔喔！原來劉叔心裡是打這樣的如意算盤呀，我馬上會過意來，贊成了劉叔的提議。

 

          霈安喝完熱水、整個人看起來比較緩和一點後，劉叔問了霈安的地址，讓我負責載她回家，霈安沒有拒絕，她簡單地跟我們道謝，還說給我們添麻煩了。

 

          就在我帶霈安走出書店，準備一起去牽機車的時候，劉叔又叫住了我們，他對霈安說：「小姐想找的那本書，我還是可以幫忙找的，妳說那本書是叫《膽顫》對吧？」

 

          霈安停下腳步，轉身同時看著我跟劉叔，她的臉上瞬間閃過好幾副扭曲詭異的表情，一邊說道：「膽顫……ㄉㄢˋㄓㄢˇ……ㄉㄢˊㄓㄢ……不管怎麼唸，我都找不到這本書，一直找不到……」

 

          霈安說的話像在胡言亂語，但劉叔卻一臉正經，反問道：「小姐，請問那真的是一本書嗎？或是……」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就好了……」霈安的臉上沒有表情，聲音裡卻帶著滿滿的無奈跟哀傷：「不過沒關係，他應該很快又會來找我了……」

 

          他是誰？是出現在書櫃裡的那雙手嗎？我很想一次問清楚，但一定又會得到答非所問的回答吧……霈安現在的表情就跟我在書櫃前救下她時一樣，已經做好無論如何都逃不了的覺悟。

 

 

 

 

******

 

 

          因為很少騎車載女孩子，所以霈安坐到我車上的時候，我還有些不習慣。

 

          霈安應該也不習慣給其他人載，在我車上的時候，她一直坐在椅墊最後面的地方，盡量不讓我們的身體產生接觸，其實她這樣的反應是正常的，如果第一次坐陌生人的車她就整個抱上來，那才大有問題。

 

          霈安家的地址離這裡有一段距離，騎車大概需要二十分鐘車程，還好時間已經偏晚，加班跟外出吃晚餐的人潮早已散去，路上的車流並不多，我一邊遵守交通規則，同時又想快一點把霈安送回家，雖然是難得可以載女孩子的機會，但在這種兩邊都不熟的尷尬氣氛下……還是快點把她送回去的好。

 

          騎到一個路口的時候，燈號剛好從綠燈轉換成紅燈，我輕輕嘖了一聲，乖乖在路口停了下來，在這種氣氛下，最怕的就是等紅綠燈了。

 

          不過我還是盡量找話說，在心裡簡單估算路程後，我轉頭問霈安：「大概再五分鐘就到了喔，妳要不要先通知妳家的人出來接妳？」

 

          我沒有聽到霈安的回答，取而代之的，卻是她從後面伸過來、緊緊抓住我肩膀的雙手，她整個人也因此輕輕貼到了我的背上。

 

          兩人的身體突然這樣接觸到，我的心臟猛地狂烈跳動起來，那並不是一見鍾情的悸動，而是毫無準備下的驚嚇。

 

          「哇！喂！妳幹嘛？」我盯著她抓在我肩膀上的手，驚慌失措地問。

 

          「闖過去……」霈安將頭靠在我的安全帽旁邊，用力說著：「闖過這個紅燈，拜託你！」

 

          同時，霈安放在我肩膀上的雙手也越來越用力，她正將目前的情緒透過這個動作傳達給我，她想告訴我，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正在靠近過來了……

 

          我理解出她想要傳達給我的意思後，我同時看了一眼後照鏡，然後、就在下一秒，我的右手催足油門，直接從紅燈底下闖了過去。

 

          「騎快一點！」霈安在我身後說著。

 

          「我知道！」我頭也不回地大喊。

 

          很快來到下一個路口，燈號也是紅燈，但我一樣直接給他直直闖了過去。

 

          我知道闖紅燈是錯誤的行為，但現在沒空去遵守什麼交通規則了，因為就在我剛剛轉頭看後照鏡的時候……雖然只看了一眼，但我清楚看到了。

 

          那個促發霈安恐懼情緒的來源……那個「東西」就在我的機車後面，以可怕的速度在路上追趕我們。

 

          每個人小時候應該都玩過一種球形玩具吧？整顆球體被無數的矽膠長絨毛包圍著，不管是用球丟牆壁或是丟人，絨毛都會起到保護作用，任何一方都不會被傷害到。

 

          現在，可以把那顆球上的絨毛替換成人類的手臂，球上有無數雙慘白沒有生命的手臂，就跟我在書店二樓看到的一樣，那些白色的手密密麻麻黏成一團，球上的每個手掌都像是想死命抓住什麼般拼命地往前伸，伴隨著球體的滾動，這顆詭異的大球噗咚、噗咚的在我的機車後面不斷跳動前進著。

 

          而騎在我旁邊的其他騎士、以及走在人行道上的行人，大家對這顆球的出現竟沒有任何反應，難道這可怕的東西只有我跟霈安看得到嗎？

 

          前方出現另一個路口，是綠燈，我快速往右邊轉去，看能不能甩開這可怕的東西，沒想到那顆長滿人手的大球噗咚一跳，跟我一起變換了方向，繼續追在我後面。

 

          儀表板上的時速飆到七十，就算我右手的油門再繼續催，儀表板的速度也沒有增加，畢竟車上還載著一個人，這差不多就是我這台機車的極限了。

 

          飆車的過程中，我不只一次從後照鏡看向那顆可怕的大球，每看一次，我全身的寒意就更深一層，因為那顆大球跟我們之間的距離明顯正在縮短，那些無數往前抓的手掌……彷彿那顆球只要再跳一次，就能直接壓到我頭上了。

 

          「是他，他來找我了。」

 

          霈安的聲音在風聲及機車引擎聲的夾雜中顯得很模糊，但我還是清楚聽到了。

 

          「沒有關係，這是我應得的懲罰，不要連累到你。」

 

          霈安緊抓著我肩膀的雙手開始放鬆，我同時也感覺到她正將身體重心往機車後面移動。

 

          我注意到她想做什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我顧不得前方的路況，直接轉頭大喊。

 

          但霈安已經朝我背後一推，整個人往後跳下機車。

 

          霈安的雙腳還沒落地，那顆大球已經追上她了，球上長出的無數手臂很快將她吞沒，那些手掌拉住她的頭髮、蓋住她的臉、扯過她的四肢，一瞬間將她吞噬進球體內。

 

          我兩手一起壓下剎車，機車在急煞車下突然一陣打滑，我花了一點時間穩住重心，然後迅速轉頭往後面一看。

 

          環境在一瞬間中安靜了下來。

 

          我身後的路面是空的，沒有恐怖的人手大球、也沒有霈安的蹤影。

 

          遠處有幾台車駛過來，他們像是什麼都沒看到般，若無其事地閃著車燈，從我身邊開了過去。

 

          我從驚險刺激的道路狂飆回到了平靜的日常街景，剛剛那一幕恐怖的畫面彷彿只是我腦中的想像。

 

          但霈安曾經用力抓握過的疼痛感，卻真實的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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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叔開車趕來的時候，我正坐在人行道上發呆。

 

          「阿駱，你有怎樣嗎？」劉叔跑到我面前，而我只是稍微抬起頭看向他，緩緩地搖了搖頭，無法給出更多回應。

 

          劉叔先是轉頭四處查看，似乎在尋找地上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確認什麼都找不到後，劉叔蹲了下來，問我道：「阿駱，你有報警嗎？」

 

          「……這種事能報警嗎？有人會信嗎？」我張開嘴巴，從乾燥的口腔內吐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股苦味：「劉叔你接到我電話的時候，應該也在懷疑我是不是胡說八道吧？她就……就那樣不見了……還有那個東西……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種東西嗎？」

 

          「怎麼會呢？你知道我一直是相信你的。」劉叔的大手拍上我的肩頭，他手上傳來的溫暖一下將我全身的寒意驅除了：「每次我打電話回店裡，聽你說你在認真工作的時候，我可是從來沒懷疑過你在偷懶的呀。」

 

          「呵……」我發出苦笑，突然覺得對劉叔很不好意思，因為有些時候我是真的在偷懶。

 

          劉叔接著也陷入了沉默，他像是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一小段時間後，他突然問我：「你還記得霈安的地址嗎？」

 

          我點點頭，雖然她只跟我說過一次，但我已經記在腦裡了。

 

          「我們一樣先去她家看看吧，或許她的家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劉叔拍拍大腿站了起來，並朝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了手。

 

          我握住劉叔的手，劉叔毫不費力地把我從地上拉起來，說：「走吧，要是把這件事置之不理，你一輩子也沒辦法放下的，對吧？」

 

          「是啊……」我嘆口氣說。

 

          到昨天為止，李霈安這個人不管是生是死都跟我沒關係，但既然緣分把我們拉進她的人生，我們就有責任做點什麼，至少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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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霈安給的地址位於一棟合租公寓內，看起來是提供給小資族跟大學生合租的那種公寓。

 

          這種公寓有個特點，就是能省則省，從門口的設備就能看得出來，不只沒有管理員，門禁也沒有多加管制，我跟劉叔輕鬆就走入社區，來到了霈安的家門口。

 

          「我來吧。」我主動請纓，按下了電鈴。

 

          電鈴響了兩聲後，一名女性的聲音從對講機內傳出：「請問是誰？」

 

          「抱歉……請問李霈安住在這裡嗎？」我用了最保守，也是最不會被懷疑的用詞：「我們是她的朋友，有她的事情想跟你們說。」

 

          對講機那頭的女性突然安靜了一下，然後說：「稍等一下喔。」

 

          房內傳來一陣忙亂的室內拖鞋腳步聲，然後門被打開了，一個年齡跟霈安差不多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

 

          女子穿著睡褲，上半身穿著外套，頭上則包著一頭浴巾，她將浴巾包起來的樣子有些浮誇，浴巾朝右上方凸出一個尖銳的角，像極了《名偵探柯南》裡毛利蘭的髮型。

 

          「毛利蘭」先用眼神把我跟劉叔各打量一遍，然後懷疑地問道：「你們是霈安的朋友？」

 

          「呃，其實我們跟她的交情還不能算是朋友啦，我們跟她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然後……」

 

          「等一下，你們有見到她？」

 

          我話還沒說完，毛利蘭的眼睛突然發亮起來，然後轉過頭用開心的語氣對室內喊道：「喂！有霈安的消息了！」

 

          下一秒，室內的兩扇房門同時被打開，另外兩名年輕女子同時探頭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是期待著好消息的表情，看來她們要不是霈安的姊妹，就是霈安的室友了。

 

          「你真的見到她了？她平安無事嗎？有跟你們一起回來嗎？」毛利蘭睜大眼睛，心情雀躍地等待著我們的答覆。

 

          我跟劉叔尷尬地互看一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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