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路邊攤有鬧鬼

        從便利商店前面經過的時候，一定會在店面的牆上看到五花八門的促銷活動海報。

        多數人可能只是匆匆一瞥，不會去注意海報上的內容，畢竟資訊氾濫的這個時代，大家光是廣告訊息就收到手軟，沒必要再去看什麼海報。

        不過，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那些海報中有一張海報特別不一樣，比起顏色花俏的促銷廣告，那張海報的色調往往較為單調，上面沒有代言的偶像藝人，只有幾張簡單的大頭照，而且它絕對不會變成廣告訊息寄送到你的手機裡。

        我們店的外牆上就貼著這樣一張海報，那就是失蹤孩童的協尋海報。

        每次貼這種海報的時候，我的心情總是特別複雜。

        協尋海報上最顯眼的就是失蹤孩童的大頭照，大頭照旁邊會標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年齡、特徵以及失蹤地點，他們當中有這幾年才失蹤的，也有已經失蹤十幾年的，家屬們在挑選照片上很有共識，他們都選了孩子對鏡頭綻放微笑的照片，或許因為這樣的照片最好辨識，同時也是最好看的吧。

        這些失蹤孩童的笑容、樣貌，以及成長的痕跡全被凝固在協尋海報裡，至於他們現在人在哪裡？在做些什麼？是不是還活著？就沒有人知道了。

        兒福機構的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把新的協尋海報拿來給我們，讓我們換新的海報上去。

        身為大夜班員工，我通常會趁深夜店裡沒客人的時候來換海報。

        每次我要把舊的海報換下來時，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叔總是會從對面的暗巷走出來，彷彿他從我上班之後就一直躲在巷子裡，為的就是等我換海報的這一刻。

        大叔第一次出現時，我以為他是想跟我問路或換零錢，沒想到大叔卻跟我提出另一個要求。

        「請問能把換下來的海報給我嗎？」大叔指著牆上的失蹤孩童海報說道，他的嗓音渾厚低沉，很吸引人，也很有禮貌。

        要紙箱、要零錢、要過期便當的，身為便利商店員工，我什麼人都遇過了，要海報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你要這個？」我指著海報跟大叔確認道。

        大叔點點頭說：「是的，可以嗎？」

        「可以啊，這些都用不到了。」我不知道大叔想要舊海報做什麼，反正撕下來以後也是要丟掉，不如就直接給他吧。

        奇怪的是，我想把促銷活動的舊海報一起拿給大叔時，大叔卻拒絕了，他只想要失蹤孩童的海報，其他海報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雖然覺得疑惑，不過大叔的態度一直很友善，感覺不像壞人，於是我每次換海報的時候都會多等一下，看大叔會不會從巷子裡走出來拿海報。

        一天半夜，又到了換海報的時間。

        我拿著準備換上的新海報，走出店門口眺望對面的巷子，巷子裡是空的，大叔還沒有來。

        算了，大叔沒出現的話，我就幫他把舊海報保留到天亮，他早上再不來，我也只能把海報丟掉了。

        我這麼想著，一邊來到貼著協尋海報的牆邊，準備把舊海報撕下來。

        剛走到牆壁旁邊，我的眼角餘光突然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一個人影，我轉頭看去，發現有一個年約七、八歲，穿著黃色小洋裝的小女孩站在人行道上。

        附近有幾戶人家晚上會派小孩子來跑腿買東西，不過這小女孩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但她的臉孔給我的感覺又不是那麼陌生，我潛意識裡好像看過她，卻又說不出來是在哪裡見過。

        「妹妹，妳要買什麼嗎？」我問。

        小女孩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站在人行道上盯著我看，不知道想幹什麼。

        「嘖，怪小孩。」我低聲碎唸，在便利商店上班總會遇到各種怪人，我自討沒趣後便不理她了。

        我站到舊海報前方，伸出手抓住海報的上緣，準備一鼓作氣把海報撕下來。

        突然，海報上的一張大頭照直接進入我的視線，讓我停止了動作。

        那是一張小女孩的大頭照，照片裡的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資料上寫她是十年前失蹤的，若她現在還活著，應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重點是，這張臉我剛剛才見過的，她不就是剛才站在人行道上的那個小女孩嗎？

        我把頭轉向身後，發現人行道上是空的，小女孩不見了。

        此時此刻，整條街道除了我之外沒半個人，唯一亮著的建築物也只剩這間店，這樣的氣氛讓我背後泛起一陣寒意。

        沒事沒事，是巧合，一定是巧合，應該是附近的小孩子半夜睡不著出來亂跑，剛好長得很像而已，怎麼可能有人失蹤十年之後，長相還一模一樣呢？

        我把頭轉回來，重新面對玻璃牆上的海報。

        「哇啊！」

        我放聲尖叫。

        如果說剛才我還在壓抑恐懼的情緒，那我現在再也忍不住了。

        剛才那個女孩就在我眼前，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海報旁。

        不只有她，還有好幾個小孩子，他們全都凝視著我，他們的雙眼空洞深邃，仿佛蘊藏著無盡的痛苦和絕望，本該綻放笑容的可愛臉孔卻扭曲成痛苦的面具，每一張臉都在向我訴說他們的哀傷與無辜。

        我認得這些臉孔，他們全都是之前曾經出現在海報上的失蹤孩童。

        他們一起把手掌按在海報上，像是不想讓我把海報撕下來。

        我嚇到直接趴在地上，連滾帶爬地想逃回店裡。

        可我還爬不到幾公尺，一雙穿著舊西裝褲的雙腿就擋住了我的去路。

        「對不起我今天來晚了，海報還留著吧？」

        我沿著雙腿往上看去，原來是那位大叔。

        「啊……啊……」我像喪失語言能力一樣，驚慌地用手指向身後，想辦法用手勢告訴大叔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那裡有什麼嗎？」大叔疑惑地問。

        我回頭一看，剛才還圍在海報旁邊的那些小孩子已經消失了。

        「這……剛才明明有……」

        我還在努力把話講清楚時，大叔卻像是已經知道真相一樣，瞪著眼睛說：「我知道了，是他們搞的鬼吧？」

        「他……他們？」

        大叔接著板起臉孔，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對周遭的空氣說：「你們是不是捉弄這位大哥哥了？我不是說不能惡作劇的嗎？」

        大叔的行為把我搞糊塗了，他是在跟誰說話啊？

        大叔像在訓斥小孩一樣，說了一大串「要乖乖的」「先回家等我」之類的話，接著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低下頭來向我道歉：「對不起，我今天來晚了，他們擔心你會把海報丟掉，所以才這樣捉弄你，不過他們不會真的傷害你，請不用擔心。」

        面對大叔的突然道歉，我只是呆呆愣著，因為我還一頭霧水，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

        大叔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便條紙跟舊鋼筆，寫下幾行字後把便條紙塞給我，說：「這是我家的地址，在附近而已，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下班後來一趟，我會跟你解釋清楚。」

        「啊……喔……」我幾乎是腦袋一片空白地接過紙條。

        接下來就跟之前一樣，我把舊的協尋海報撕下來交給大叔，這次那些小孩子就沒有跑出來嚇我了。

        大叔離開之前，他留下一句：「我家很好認，等你看到就知道了！」

******

        天亮，下班之後，我按照地址找到了大叔的家。

        大叔家離便利商店只隔了兩個路口，只是我上下班時不會經過，所以之前都沒來過這裡。

        到大叔家時，大叔已經在門口等我了。

        大叔家是一棟簡單的平房，看到他家的外觀時，我終於知道「我家很好認，等你看到就知道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大叔家的外牆跟別人家不一樣，牆上沒有磚塊或磁磚之類的裝飾，而是貼了滿滿的失蹤孩童協尋海報，全是我之前給他的舊海報。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牆上滿滿的海報，一邊走到大叔身邊。

        我遲遲無法將視線從牆上移開，驚訝了好一會後，我才緩緩開口問道：「大哥，這些是……」

        「我看得到他們。」大叔說。

        「他們？」我反應過來：「那些孩子嗎？」

        「對，那些無法回家的孩子們。」大叔伸手指向牆上的海報，說：「海報上失蹤的孩子，有一部分已經不在人世了，有些孩子失蹤的時間長達數十年，但他們仍抱著希望，認為家人有一天能找到自己。」

        大叔低沉的磁性嗓音帶有某種魔力，隨著他的聲音，我彷彿在牆壁周圍看到了某種東西，那是許多個小小的身影，他們本來是虛無飄渺的半透明狀，此刻在我眼前卻逐漸變得清晰……

        大叔繼續說道：「我相信這些孩子們的家人還是在持續尋找他們，但只有這些海報才能讓一般人也注意到他們，這些海報的存在，就是有人還在尋找他們、有人還愛他們的證明，一旦海報被撕掉，就代表他們真的被遺忘了。」

        「原來如此，所以大哥你才把海報帶回來……」

        「嗯，我把海報貼在我家外面，至少經過這裡的人都看得到，孩子們在這裡也不會覺得寂寞。」

        那些半透明的小小身影在我眼中逐漸變得具體，是那些失蹤的孩子們，包含捉弄我的小女孩也在裡面，他們圍著大叔的房子坐成一圈。

        孩子湊在一起，應該是要彼此玩樂、充滿歡笑聲的，但他們只是默默坐在房子旁邊，用我無法體會的哀傷眼神看著路邊經過的人們。

        是誰都好，看一下海報上的照片吧。

        有人看過我們嗎？有人知道我們的屍體在哪裡嗎？可以帶我們回到家人身邊嗎？

        孩子們沒有說話，但我可以從他們的眼神聽到聲音。

        就算已經死了，他們還是想要回家。

        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定有人還在不放棄地尋找他們，直到他們被徹底遺忘為止。

        大叔牆上貼的海報，真正的效果或許有限，但只要其中一個路過的人看一眼海報，記下其中的一張臉，這樣就夠了。

        只要有人記得他們，就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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