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跟已經好幾年沒有聯絡的人見面,心裡總是在想兩個問題。
第一個,對方現在在做什麼呢?
第二個,對方現在長什麼樣子呢?
不過對駿元來說,這兩個問題都是虛設,因為在見面前,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就算六年沒見了,他知道對方一定不會改變的。
來到明海大橋時,對方正站在橋邊,身體靠在護欄上,正俯視著水面。
駿元走到他身後,出聲:「你該不會是想跳下去吧?」
「你印象中的我,是會跳河的人嗎?」對方背對著駿元說。
「當然不是。」駿元靠在他的身邊,打量著他的側臉,「好久不見了,羽民,六年了吧。」
「從你離職那年開始算,的確是六年了。」明明只比駿元大三歲,但是羽民臉上的風霜卻像是在戰場打滾多年的榮民老兵才會有的,仍身為警察的羽民,這幾年一樣不輕鬆吧。
「六年了,怎麼會突然找我?」
「不要以為這些年我都不知道你在幹嘛。」
駿元心中微微一驚,該不會是之前所處分的那些人渣屍體被……
「你開了一家民間公司,在幫社會大眾處理棘手的事情吧,據說當中有很多是警方也無法解決的。」
「嗯……還有嗎?」
「還有什麼?」
「你對我這幾年所做的事,只知道這間公司?」
「就我手上的資料,的確就這樣。」但羽民仍語帶保留,「不過以你的個性,我猜你應該也做了不少遊走在邊緣的事吧。」
何止遊走,已經跨越那條界線了,駿元說:「你知道的,很多事情不用私法的正義來解決,很難有交待。」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羽民點點頭,表示可以諒解,「我這次也是有類似的事想請你幫忙。」
「該不會是警方有壞事作盡,卻政商關係良好而無法逮捕的傢伙,想交給我解決吧?」
「這種傢伙在台灣到處都是,不過我這次找你不是為了這個。」羽民踢了踢護欄,說:「是為了這座橋。」
「這座橋?」
兩人所在的這座明海大橋,是兩個城市間的主要通道,底下是一條急流,如果水性不好的人不小心摔下去,幾乎是死路一條,不過因為安全設施跟護欄都很牢固,除非有心尋死,不然很難因為疏忽而跌落。
駿元猜測:「有人溺死在這邊,查不到身份嗎?」
「不,還要更麻煩一點。」羽民說:「我們一直接到報案電話,說看到有人在橋下溺水,每個人的證詞幾乎都是一樣的,他們步行過橋時,偶然的往河面一看,就看到一個女人的臉浮出河面,然後隨即被河水淹沒……這種報案內容,至少有七通了。」
「然後呢?有找到溺水的人嗎?」
「沒有,每次都沒有找到。」羽民比劃著河的長度說:「一開始,搜救隊還會從上流開始,從頭到尾找一次,可是隨著報案電話的增加,現在只在橋底大概找一下而已,很多人在猜……」
「他們目擊到的那個女人,可能是同一個人嗎?」駿元不等羽民說完先猜:「或者,很可能根本不是人。」
「嗯,我們也比對過目擊者的證詞,他們所目擊到的那個浮出水面的女人,特徵都一模一樣,但還是有不確定的因素,畢竟那張臉只浮出水面一下下,距離又遠,他們也看的不是很清楚。」
「讓我猜猜,大概二十多歲,很年輕,瓜子臉,嘴唇很薄。」
「你是瞎猜的嗎?」從羽民突然提高的音量,駿元知道他猜對了。
「剛好有一個人委託我們找失蹤的女朋友,就是長這樣子的,她住的地方離大橋不遠,再過去一點就到了。」
「有照片嗎?」
駿元拿出手機打開檔案,那是委託人傳給他的,圖中的女人沒有太多打扮,雖然素顏,仍可以算是個美女,羽民端詳了好一會,說:「很符合目擊者的證詞,你有她的線索了嗎?」
「才剛開始找呢,還沒有什麼線索。」
「那麼,就把她找出來吧,如果她真的是河面下的那個女人,就把事情的經過查出來。」
「這就是來自警方的委託嗎?」
「算是吧,最近有很多案子在煩我們,已經沒有人力去管橋底下的神秘女子了。」
「好吧,我接下來了。」
「老搭檔,希望這次也可以合作愉快。」
「彼此彼此。」
駿元看向河面,水流相當急,無法看清河面底下到底有什麼,原本希望可以看到那張女人的臉浮出水面,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出現。
因為凱文跟冰韻有另外的工作要調查,所以這個案子駿元決定跟疤面一起調查。
兩人決定先到委託人的公寓拜訪一次,將羽民的情報告訴他。
在公寓一樓要坐電梯到委託人所在的樓層時,就在電梯門要完全關閉的時候,疤面看到有個中年女子正從公寓門口匆忙地跑進來,他伸手按住了開門鍵,讓女子可以來的及進來。
「唉呀!」中年女子一腳跨進電梯,喘了口氣,一看到疤面的臉,她驚呼一聲:「夭壽!」
「哪一樓?」疤面將手擺在面板旁邊問。
女子沒答話,自己伸手按下了三樓的按鈕,然後整個人縮到電梯的角落去,好像疤面跟駿元是闖入公寓的暴徒。
電梯上樓,女子抵達三樓後如逃命般先跑出了電梯。
一等她離開,駿元終於忍不住說:「等哪一天,我一定要壓著那些人的頭,叫他們跪在你面前跟你道歉。」
「沒關係的,我習慣了。」疤面微微笑著,臉上的疤被微笑牽動,顯得更為恐怖。
一開始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大家叫他「疤面」,這樣直接的稱呼並不會讓他受傷,而是讓他有受到認可的感覺。
委託人是相當年輕的業務員,跟失蹤的女友同樣都是二十七歲,這天他請假在家,特地等兩人前來。
聽完駿元說的事情後,委託人十分驚訝:「她……真的出現在河面嗎?」
「目前沒有任何照片跟影像,只有目擊者的證詞,所以不能確定,你很常到明海大橋那邊去嗎?」
「不,很少,只有業務需要的時候才會經過……」
「那你要不要去那邊看一下呢?如果真的是她的話,應該會在你面前現身吧。」
「為什麼你的說法好像……她已經死在河底一樣?」
「因為只有這個可能,不然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在急流的河上浮來浮去?」駿元說,「換個方面來說,如果證實橋底下的神秘女人不是她的話,就代表她還活著,不是嗎?」
「說的也是……」
「我們今天就到那邊去吧,看會不會遇到她。」
委託人接受了這個提議,反正車程也不遠。
由疤面開車,在車上時,委託人的手不斷緊張地交錯磨蹭著,是期待也是害怕吧,駿元將他的動作都看在眼裡。
那個在河面出現的神祕女子,可以理解為某種訊息,一個死在河中的冤魂所傳達的訊息。
如果女子真的就是委託人失蹤的女友,那麼就有更多問題了。
車子已經開到明海大橋了,疤面將車停到橋邊,三人下了車,一起走向護欄,駿元相當自然的把手靠在護欄上,眼睛看向河面,還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委託人離護欄仍有些距離,似乎相當猶豫要不要靠近。
「如果不靠近,怎麼看的到她呢?」疤面將委託人一把往前推,當然沒有直接把他推下河,而是推到了駿元旁邊。
就在這一瞬間,駿元的眼睛看到河面的一角起了特別詭異的變化。
就好像那個位置突然多了一顆石頭,隔開了水流一般。
然後,一張臉在那個位置一隱而現。
雖然只有短短一下,但是橋上的三人都清楚看到了。
「就是她!」駿元說:「你看到了嗎?是她沒錯吧?」
「啊……」委託人張著嘴巴,「她……怎麼會在那裡……」
委託人的下一個動作完全出乎駿元跟疤面的意料,他雙手抓住護欄,腳下用力一蹬,竟翻過了護欄,嘴中大呼著:「別怕!我來救妳起來……」
話沒說完,下一秒他的身影完全沒入水中。
就算再會游泳的人,在這種水流下都很難全身而退,駿元暗罵一聲:「該死!」
而疤面已經把上衣跟牛仔褲脫下來,準備要跟著跳下去。
駿元問:「你沒問題嗎?」
疤面只點了點頭,縱身一躍,也跳入了河中。
看到疤面奮力往委託人所在的位置游去,自己也不能在橋上發呆,駿元跑回車上,將車駛往橋下,然後一邊祈求兩人都平安無事。
來到橋底下,疤面已經把委託人拉上岸,兩人的身上都冷的瑟瑟發抖,駿元把疤面的衣服還給他,然後用力拍了拍委託人的臉頰:「喂!你還好吧!」
「啊?」不知道是因為寒冷或是筋疲力竭了,委託人滿臉恍然。
「就算是她,你也不能這樣直接跳下去吧?如果連你都沒命了,那該怎麼辦?如果今天跟我來的不是這位同事,你可能也跟著溺死了!」
委託人蒼白著臉低下了頭,避開駿元的目光,喃喃低語著。
「我看到她了……差一點點就要摸到她了……差一點點就要救到她了……」
疤面從車上取出毛巾,裹在委託人身上,問:「他的精神很不穩,怎麼辦?」
委託人的嘴中仍唸著:「她剛剛告訴我了,原來是那個人把她推下去的,原來是那個人……那個人啊……哈哈……怎麼沒想到呢?」
就算駿元問他口中的到底是「那個人」到底是誰,委託人都沒有辦法正常回答,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先載他回家了。
還好,回到公寓時,委託人的臉色紅潤不少,但仍是無法回答任何問題。
「回家好好休息一晚吧,我們明天再來打擾,可以嗎?」在公寓前,駿元跟委託人說。
委託人沒有回答,直到公寓大樓完全離開車窗視線前,他都一直站在公寓前發愣。
「我們是不是應該送他回房間再走比較好?」疤面轉動著方向盤問道。
「只是坐電梯回家而已,他應該做的到吧,今天差點被他嚇死。」駿元揪了一下自己的領口,好像自己還被剛發生的事緊抓著一樣:「如果今天我是跟凱文或冰韻來,那傢伙大概就死定了。」
「你不會游泳嗎?」
對於自己的弱點,駿元很清楚:「會一些,但體能不行,我應該一下就被沖走了。」
「說到凱文,你要問一下他的調查進度嗎?」
冰韻正負責另一件案子的調查,而凱文則是在調查這件案子的其他線索。
說巧不巧,凱文這時也正好打來了。
駿元一下接起了電話:「小子,有查到什麼嗎?」
凱文那邊傳出鍵盤聲,或許正在打電腦:「說出來你可能會嚇到,那個失蹤的女孩子,私底下其實蠻亂的喔。」
「這個時代,很多女孩子私底下都很亂,這不是新聞了。」
「還有另一個你會嚇到的事情,我們的委託人,其實不是她的正牌男友。」
「不是正牌的?」
「委託人只是備胎之一,那女的正牌男友另有其人,這女的劈了三四五六條腿吧,我一查後,發現根本永無止盡,好多男的都跟她有關係,然後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我覺得這一定有鬼。」
「是什麼?」
「她的正牌男友,在她失蹤後沒有報案,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她失蹤的事,完全沒有。」
「你確定?」
「我駭進去查過所有訊息,其他男友都有私下發出詢問這女的最近怎麼都沒上線的訊息,只有正牌的沒有這麼做,一個人為什麼會想隱瞞這種訊息,只有可能是因為心虛,怕有鬼。」
「或是他知道那女的到底去哪裡了。」駿元說,突然間他想到了委託人被疤面救起來後說的話,腦中如被閃電擊中,「疤面,開回公寓去。」
「遵命。」疤面轉動方向盤,直接迴轉。
駿元又對手機說:「凱文,那個女生,她正牌男友的地址,你查到了嗎?」
「早查到了,等一下傳給你。」
「真有你的。」
回到公寓,委託人已經不在公寓前了。
「會是回家了嗎?」疤面推測。
「如果是這麼簡單就好了,現在開去這個地址。」駿元說出凱文剛傳來的地址,「越快越好。」
「那你要把安全帶繫緊一點啦。」疤面踩下油門。
兩人衝到這個地址時,正好看見委託人正站在一棟民宅前,連濕掉的衣服都還沒換,他愣愣地看著窗戶,似乎正在想要怎麼闖進去。
「喂!」駿元下車對著他就是一聲大喊。
委託人轉過頭,一看到兩人出現在他面前,像是壞事被發現的小孩般,立正站好:「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你先回答我吧,你的女友在河裡,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
駿元也轉頭看了民宅一眼,但隨即正色盯著委託人,說:「她跟你說,是她的正牌男友殺了她,再把她丟下河裡吧?」
委託人輕輕點了一下頭。
「你一直知道她有正牌男友,而你只是附屬品嗎?」
「對,我早就知道了……」委託人抬起頭,眼神中怒火熊熊燃燒:「那又怎樣?反正我愛她啊,那男人殺掉她也是事實,不是嗎?」
「所以你想要闖入他家,殺了他?」
「對,如果你們不阻止我的話。」
「我們當然會阻止你。」
「為什麼?你們不是也會幫助別人取得應有的正義嗎?」委託人似乎不知從哪裡聽到了這種傳言,「他殺了我女友,我再殺了他,你們應該要支持我吧?」
「不,我建議讓警方來逮捕他。」駿元說:「那個男人並沒有錯,不應該讓你也跟著錯下去。」
「他說的沒錯,」疤面在旁也說:「雖然我沒有交過女朋友,但如果我知道女友在外面還跟好幾個男生亂搞,我也會想殺掉她的。」
駿元往前踏出一步,說出的語句有如炸彈:「這件事情,有錯的不是你,也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你女友自己,她應該自己從河裡爬出來,跪在你前面懺悔,而不是利用你來殺掉兇手。」
匡噹一聲,那是委託人一直藏在手後的刀子掉落在地的聲音,駿元跟疤面到現在才發現他一直把刀子藏在手臂後。
如果剛剛大意靠近的話,可能會直接吃下一刀。
不過現在,委託人看起來已經失去了攻擊性。
「你們這些人……」委託人流下淚痕:「到底站在誰那邊?你們……」
駿元最後說:「調查經過該說的都說了,你有要聽其他的嗎?」
黃泉路酒吧內,駿元眼前的酒杯已經空了。
而旁邊的羽民面前的威士忌卻還有五分滿,駿元忍不住調侃:「你的酒量還是一樣糟。」
「喝不慣洋酒,沒辦法。」
「你會去調查他吧?」
「如果他真的殺了那個女孩,就一定會留下線索,我有把握查出來。」
「局裡的夥伴,都還是那些人嗎?」
「跟六年前相比,有八成的新臉孔,不過抓壞人的能力還是不差的。」
「那就好了。」
羽民把酒杯推到駿元面前,笑道:「我等一下還有事情,酒我真的喝不完,剩下的給你吧。」
「行了,不勉強你。」
羽民的前腳剛走,疤面、凱文跟冰韻三個人後腳就踏了進來。
三人圍到駿元身邊,各自點了飲料,除了凱文點可樂外,其他人都點了酒類。
「你們怎麼會一起來?」駿元問。
「在公司前剛好遇到,就一起走過來了。」三人回答。
黃泉路酒吧離公司並不遠,從公司走到酒吧只需三分鐘。
「難得四個人又湊到一起……」駿元拿起酒杯,小啜一口,讓味道在嘴腔中散開,「冰韻,說說看妳那邊的狀況吧。」
冰韻露出調皮的笑容。
「難得不喝酒的凱文也來了,大家先乾一杯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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