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路邊攤有鬧鬼

 

          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決定自殺的理由。

 

          我有一份月收入十多萬的工作，房子很早以前就存錢買了，這幾年透過多元理財也累積了不少資產，金錢這方面雖然比不上那些富翁，至少在退休前不需要為錢煩惱。

 

          真正的問題，我想還是孤獨吧。

 

          我四十五歲，跟妻子結婚十九年了，有兩個孩子，分別是十六歲的女兒跟十三歲的兒子。

 

          照理說，我的家庭生活應該是很幸福的，但是家人對我來說卻跟陌生人一樣。

 

          妻子很少跟我說話，只在我有帳單沒繳的時候會出聲提醒我。

 

          兩個孩子也一樣，他們回家後根本不跟我說話，因為他們回家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是他們之前就對我這麼冷淡，還是去補習班後才變這樣的？我想不起來了，一切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家裡的人就突然變成陌生人了。

 

          回想起來，孩子們剛上國中的時候，好像就開始有這種狀況了。

 

          他們不會拿課本來問我問題，因為現在學校裡教的東西我已經看不懂了。

 

          當我打開周星馳的電影叫孩子們一起過來看的時候，他們只是坐在我旁邊，眼睛卻看著手上的手機螢幕。

 

          「你們看，這個人等一下跟唐伯虎對對聯會對到吐血，很好笑喔。」

 

          我這麼說的時候，孩子們只是「喔」了一聲，眼睛仍盯著手機。

 

          我突然想起來，以前父親叫我陪他看戲的時候，我應該也是這樣子吧，因為陪父親看過的戲，我一部都想不起來了……

 

          妻子也是這樣，我已經想不起來全家上次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了，妻子跟孩子的手機裡都裝了綁定我信用卡帳號的外送APP，孩子補完習、或妻子加班回到家後，他們會各自叫外送來吃，也不會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原本是想讓他們方便才這樣做，但這樣卻讓我們更像陌生人。

 

          表面上是家庭，但我卻是孤獨的，而且是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妻子還有閨密跟同事可以陪她，孩子們在學校也有一堆好朋友，但我的人際關係卻完全斷線。

 

          過了四十歲，以前的朋友們各自成家後就失去聯絡了，加上我的工作是必須一個人緊盯電腦的專業工作，跟同事間根本沒有互動，這種生活累積多年以來，我的社交能力已經完全降為零了。

 

          斷訊的朋友、毫無交流的同事、還有如陌生人般的家人……因為這些元素的集合，讓我在某天出現了「乾脆離開這裡」的想法。

 

          我一開始只想到「離開」，而不是「自殺」，我想離開公司、離開家裡，到一個全新的，沒有任何人能打擾我的地方，我想在那裡好好一個人休息，什麼都不做，不用上班，不用顧及家庭，就是休息而已……就算那個地方是在另一個世界，我也想去。

 

          我後來才意識到，其實這種想法已經跟自殺無異了。

 

 

 

******

 

          那天早上，在妻子跟孩子都還沒起床之前，我就先出門了。

 

          我穿上輕便的運動服，身上帶了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手機、皮夾、證件這些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全被我留在家裡了，另一個世界用不到這些東西。

 

          我沒有開車，而是徒步走到火車站，再坐火車前往目的地，那是我從網路上打聽到的地點，一個適合離開這個世界的秘境地點，一座位於山中的吊橋。

 

          網路上的貼文沒有指出吊橋的正確位置，只有「抵達山腰後在路邊能找到一家雜貨家，老闆人很好會幫忙指路」這樣的提示，以及「如果有人從橋上跳下去，應該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評價，這評價正是我選擇那座吊橋的原因。

 

          跳下去之後，妻子跟孩子會試著尋找我嗎？還是一樣過著自己的生活呢？

 

          搞不好等妻子發現帳單都沒繳之後，她才會發現我不見了吧……

 

          來到目的地的車站後，我沿著山路走上山，果然在山腰處找到了那間雜貨店，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光頭大哥正在門口搬飲料，他應該就是老闆了。

 

          一路走上山的我又熱又渴，一坐下來就跟老闆買了幾瓶冷飲喝，等體溫稍微降下來之後，我才問老闆：「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一座風景優美的吊橋？你知道怎麼走嗎？」

 

          「喔，你要去那裡啊！」

 

          老闆馬上幫我指路，要抵達那座吊橋，走柏油路是到不了的，必須從樹林裡走小徑才能到。

 

          老闆幫我簡單畫了個地圖，我接過地圖跟老闆道謝，準備出發上路。

 

          就在我前腳剛踏出雜貨店的時候，老闆突然「喂」一聲喊住了我，我轉過頭，問老闆是不是還有事情要提醒我。

 

          老闆從頭到尾把我打量過一遍，然後說道：「如果你在那座橋上打算跳下去的話，我建議你最好往東邊走。」

 

          「東邊？」我問。

 

          老闆向我揮了一下手，然後轉身走回店裡，像是在說：「我只能說這些了。」

 

 

******

 

 

          照著老闆指的路線，我脫離大馬路進入樹林，果然有一條小徑藏在其中。

 

          沿著小徑繼續走，很快就看到了那座吊橋。

 

          那是一座蓋在山谷之上的木造吊橋，我在吊橋踏出第一步後，橋身發出了不太可靠的聲響，感覺地板隨時會破裂，不過接下來的第二、第三步就沒有再發出聲音了，看來這座吊橋老規老，但還是老當益壯。

 

          我沒帶手機，只能用太陽辨別方向，我走上橋的這端是西邊，而老闆剛剛是建議我往東邊走……不過我現在還不打算跳下去，至少在橋上把美景徹底看完再說，作為自己的葬身之地，這是基本的尊重。

 

          我走到橋的中間點，對著橋底下眺望。

 

          橋下是一片由森林所組成的綠色深淵，感覺一跳下去就會被整片綠色所吞噬，屍骨無存。

 

          從這裡跳下去的話，就永遠不會被找到了吧……

 

          只要跳下去，就不用再害怕隨時會響起的LINE群組，不用再怕妻子打來催繳帳單的電話，不用再拒絕學校老師打來的一通通關心電話了……

 

          不知道在這下面，已經躺了多少具自殺的屍體了？

 

          沒差，反正我很快就要加入他們了。

 

          在出發之前，呼吸最後一口新鮮的空氣吧。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準備翻過橋的圍欄。

 

          「喂，怎麼還不跳下去？」

 

          我睜開眼睛，剛剛是有人在說話嗎？

 

          我轉過頭往左邊看去，那邊是我過來的方向，也就是西邊的橋口。

 

          一名年輕男性站在橋口處，他將雙手抱在胸口，站著一個歪歪斜斜的三七步，臉上擺出戲謔的笑容，朝我丟出一句又一句的惡毒話語。

 

          「阿北，你什麼時候要跳？我在旁邊期待很久了耶。」

 

          「你也是因為欠錢所以要自殺的嗎？啊，不，你落魄的樣子感覺不只有欠錢而已，你一定也被家人排擠，對吧？」

 

          「只要一靠近孩子，他們就會嫌你又臭又窮，要你不要碰他們，你的樣子很像這種父親呢，哈哈哈。」

 

          「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年紀又這麼大了，簡直是三重死刑啊！快跳下去吧你！」

 

          男子從橋口不斷出言罵我、數落我的失敗，叫我快點跳下去。

 

          他誰啊？

 

          男子的服裝不像來登山的人，反而像在逛街的大學生，他是偶然散步到這裡來的嗎？但我剛剛走來的時候沒看到其他人啊。

 

          「隨便妳怎麼說啦，反正無所謂，我就要去死了。」我很想這樣朝他大吼，但我沒有那個心情。

 

          男子的毒言毒語還是對我產生了影響，但那並不是生氣的感覺，而是一種很空虛傷心……彷彿看破一切的失落。

 

          我從離開圍欄邊，往橋的另一邊走，往東邊走去。

 

          「喂，阿北，你不想死了嗎？」男子繼續喊著：「你是不是不敢死啦？我在這裡期待了這麼久，結果你現在要落跑啦？果然不能期待你任何事啊！」

 

          男子的言語又一次對我造成傷害，我差點就賭氣給他直接翻身跳下去了，但是等一下，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這輩子被很多人罵過、瞧不起過，什麼惡毒的話我都聽過，搞不好妻子平常在心裡也是這樣罵我的，不只如此，她搞不好還會跟閨密一起嘲笑我。

 

          我希望在我死的時候，身邊不要有這樣的人，至少要離他遠一點，走到東邊的橋口去，到那裡後再跳下去……

 

          「咦？」

 

          我停下腳步，因為東邊的橋口也站著一個人。

 

          那是個穿著學校運動服的少女，我不知道那是哪間學校的制服，但從少女清秀的臉孔來判斷，她大概是高中一、二年級的學生。

 

          這個時間應該要在學校上課的少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愣在原地不再前進，那少女卻開始朝我走來。

 

          我頓時一陣慌張，她要幹嘛？她要來我這裡幹嘛？

 

          在走到距離我還有兩公尺的時候，少女停了下來，整個人往旁邊輕盈一跳，身體靠到圍欄上面，然後抬起右腳跨過去，再一個俐落的翻身將全身都翻過去。

 

          我幾乎要尖叫出來，但少女並沒有摔下橋，她只是翻到了橋的外側，靠著雙手跟腳底固定在圍欄邊上。

 

          她現在的姿勢只要放開雙手，整個人就會往後摔入山谷。

 

          「喂！妳在做什麼？」

 

          我出聲阻止她：「妳這樣很危險啊！別這樣！」

 

          「危險？」少女轉過頭看向我，問我：「我只是想要自殺而已啊。」

 

          「所以我才說很危險啊，妳快點翻回來！」

 

          「大叔，你來這裡不是也打算要自殺嗎？為什麼要阻止我呢？」

 

          「唉！我跟妳不能混為一談，這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了？」女孩的語氣跟眼神之天真，好像她真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反正我跟妳是不一樣的，妳還不到該死的時候，快點回來橋上就對了。」

 

          「所以，大叔，我跟你之間有哪裡不一樣嗎？」女孩說：「我值得活下去，你就不值得嗎？」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是個沒用的人，已經沒救了，但妳還這麼年輕，還有機會的。

 

          我應該這麼回答嗎？

 

          但我完全不認識這位少女，我不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我怎麼能做出評斷呢？

 

          但是、但是，就算這樣……

 

          我知道自己很沒用，爛透了，當決定要自殺的時候，我就已經放棄身為人類的尊嚴，就算世界末日都無所謂了。

 

          但是現在，要是我眼睜睜看著這位少女跳下去的話，那我就會變成一個罪人，一個徹底沒救、糟糕到連了結自己生命的資格都沒有的罪人，甚至連地獄都不會收我。

 

          少女看著我掙扎的表情，她淡淡一笑，忽然間放開了雙手。

 

          她整個人往後仰倒，即將摔入山谷。

 

          「啊！」我往前衝。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但當我耗盡所有肺活量、重新吸進一口氣的時候，我已經衝到牆邊，抓住了少女的右手。

 

          少女全身的重量扯住我的手臂，對從來沒去過健身房、完全沒有運動習慣的我來說，這很痛，手幾乎要斷了。

 

          「喂……千萬別放開手啊……」我忍耐著手臂被拉扯的疼痛，用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拉住她的手。

 

          我的臉孔因為疼痛而扭曲成一團，連眼鏡都快掉了。

 

          少女的手從我的手心逐漸往下滑，我再也抓不住她了。

 

          少女抬起頭，她眨著那雙純粹的大眼睛，明明是攸關生死的關頭，她卻露出溫暖的笑容。

 

          「大叔，你明明還可以的嘛。」

 

          少女的手從我手中完全滑落，她輕盈的身體在空中飄著，朝山谷中下墜。

 

          綠色的深淵很快包圍住她，底下的森林眼看著就要吞噬掉少女。

 

          但少女的身體在我眼前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她沒有被吞噬，而是彷彿被同化般，融入整片綠色的山谷中，整個人消失在空中，不見一點蹤跡。

 

          我喘著氣，靠在圍欄上慢慢坐了下來。

 

          已經產生撕裂傷的肩膀痛到不行，我的右手幾乎抬不起來了。

 

          但這股疼痛反而讓我徹底體悟到，我現在還活著。

 

          西邊橋口那個尖酸刻薄的年輕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

 

          我循著原路回到那間雜貨店。

 

          還好身上還有錢，可以在這裡買罐飲料、吃個晚餐後再坐火車回去。

 

          老闆一看到我狼狽的模樣，馬上說：「你在東邊看到她了吧？」

 

          我知道老闆指的是那名少女，便問老闆關於少女的事。

 

          老闆從冰箱裡拿出冰涼的啤酒丟給我，他說這是請我的，我一口喝完半罐後，老闆才說：「我曾經也想在上面自殺過，所以知道你剛剛經歷過什麼。」

 

          「那個男的，還有那個女孩子，他們各自佔據橋的東西邊，西邊的年輕人會不擇手段慫恿人自殺，東邊那女孩卻會幫助人們繼續活下去，我也被她救過一次呢。」

 

          老闆咕嘟嘟灌著啤酒，啤酒的氣泡在他唇邊疊成一塊，看起來就像幫孩子說故事的聖誕老公公。

 

          「我也不知道他們兩個的來歷，不過以各自代表的意義來說，他們兩個應該是死對頭吧。」

 

          老闆說完後站了起來，說要煮鍋燒麵請我吃，就走到店裡去忙了。

 

          太陽快下山了，西邊出現美麗的夕陽。

 

          我看著自己的手，握住少女手掌時的感覺仍殘留在上面。

 

          是啊，我明明還可以的嘛。

 

          只要這麼想，感覺就有力氣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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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阿攤，這禮拜的故事不是怪談風，主要是最近壓力有點大，我也跟主角一樣需要轉換一下心情。

 

因為其他工作要趕的關係，會先暫時休刊一到兩個禮拜喔，休刊回來後會繼續寫短篇或是開新的長篇，就不一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