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凱過世了。
生前樂觀搞笑的他,連離開的方式都很戲劇化。
仁凱在他們公司今年的尾牙上擔任壓軸表演,當時他在舞台上準備唱「像天堂的懸崖」,這是仁凱的拿手成名曲,連老闆都很期待他的唱功。
結果仁凱在舞台上唱到最後一段副歌時,最後的高音突然唱不上去,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在大叫「啊」一聲後,整個人身體一晃、直接倒在舞台上。
大家一開始以為仁凱是在做效果,因為他平常在公司裡就是那種不擇手段只為博得同事歡笑的人,等其他人反應過來衝上台時,來不及了,仁凱真的上了天堂。
我、仁凱、還有星隆,我們三個人是從高中時期就認識的好朋友,連出社會工作後也在外面同租一間公寓。
我們在這間公寓裡一起分享工作上的酸甜苦辣、討論我們當中誰會最先脫離單身、擠在沙發上一起看球賽等等。
乍看之下,在同一個空間生活的我們都對彼此坦誠相見,在這裡沒有「秘密」這個詞,因為我們都非常瞭解彼此。
但唯有一件事例外,這件事是只有每個人自己知道的秘密,不分男女皆是如此。
在每個人的電腦硬碟裡,一定都有一個不能被別人發現的神祕資料夾。
對男生來說,裡面通常會裝著滿滿的謎片,只有在自己獨處的時候,我們才會打開那個資料夾,並享受進入聖人模式的過程。
雖然我們三個偶爾會分享各自收藏的謎片,但其實我們心知肚明,每個人在這部分都有所保留。舉例來說,有些人可能偷偷收藏了足控或各種戀物癖的影片,重口味一點的還有獨愛排泄物的,這些癖好跟一般謎片不同,是不能跟別人分享,只屬於自己的秘密……
要是被家人或愛人發現這些影片,他們會用怎樣的眼光看待自己呢?
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們三人曾經一起發過誓,如果有誰先走了,另外兩個人就要幫對方刪除電腦硬碟的所有資料,包含外接的行動硬碟,以及所有網路瀏覽紀錄。
我們還約定好,在刪除過程中不能去看檔案的內容,這是對已逝之人的尊重。
這個誓約聽起來很像男生在喝醉後的胡言亂語,但我們卻是認真的,畢竟每個人都有不想被發現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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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仁凱的遺物從公寓整理出來交給家屬的那一天,我負責收拾仁凱的衣服跟其他雜物,刪除電腦硬碟資料的工作則是交給星隆。
忙了一天後,我終於把仁凱的東西都收進紙箱裡打包好,只剩他的電腦了。
「喂,星隆,你那邊搞定了沒?」我走到仁凱的房門口,發現星隆正對著電腦愁眉苦臉,似乎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
「你來的正好,快來幫我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星隆指著電腦螢幕,面有難色地對我說:「我已經把仁凱的桌機跟筆電內的資料都刪掉了,然後我在他抽屜裡找到這個行動硬碟,但是裡面的資料怎麼按都刪不掉。」
我走到星隆後面,果然看到一個黑色的行動硬碟插在電腦上,這廠牌的行動硬碟我也有一顆,它有2TB的容量,裝片子非常好用。
視窗顯示硬碟裡只有一個名為「ABBA」的資料夾,它的容量就佔了800GB,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裡面鐵定滿滿都是片子。
我朝資料夾按下右鍵再點下刪除,但不管點幾下都沒有反應,就算用鍵盤快捷鍵也沒用。
「很奇怪吧?不知道是不是檔案有問題才導致沒辦法刪除……」星隆從我手中接過滑鼠,作勢要把資料夾點開來看:「不然我們看看資料夾裡面有什麼好了?」
「喂,你想背叛仁凱嗎?」我馬上斥責星隆:「換作是你,應該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私藏的檔案吧?」
「那這個行動硬碟該怎麼辦?仁凱一定更不希望被家人發現吧……」
我跟星隆各自思考後,決定把仁凱的行動硬碟放在我這裡保管,而不交給仁凱的家人。
反正他們也不知道這個行動硬碟的存在,不如讓他們心中的仁凱永遠維持好兒子、好哥哥的形象,這樣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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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仁凱的父母就來把遺物載走了,我跟星隆一起幫忙把紙箱搬上車,仁凱父母顯然還沒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除了跟我們簡短道謝之外,沒有跟我們有太多互動。
仁凱的父母離開後,我跟星隆才有「仁凱真的離開了」的感覺。
人的死亡真的很玄,有時明明知道對方已經不在了,但只要遺體還沒火化,或是遺物還留在身邊的那一刻,就會有對方還沒離開的錯覺。
而仁凱現在唯一留在公寓的東西,就只剩我們沒交出去的那個行動硬碟了。
星隆說他肚子餓了想吃東西,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但我今天整理仁凱的東西用到滿身是汗,只想快點洗澡休息,不想再出門了。
「那我自己去吃囉,要我幫你買一點回來嗎?」
「不用了,我沒什麼胃口,可能等一下就先睡了。」
星隆出門後,我回到自己房間準備換洗衣物,這時我又注意到仁凱的行動硬碟,放在電腦桌上的它體積雖小,裡面的檔案卻可能把人拉進無盡深淵,它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旦被打開,仁凱的真面目也會被揭露,我們會發現真正的仁凱根本是另一個人,我們至今熟悉的他只是假象而已。
不過,為什麼裡面的檔案無法刪除?還是說……
我腦裡突然出現一個大膽的想像,會不會是仁凱想讓我們看到裡面的檔案,所以才不讓我們刪除?
「想什麼啊?不可能有這種事吧。」我搖頭將剛才的妄想甩出腦袋,決定先去洗澡再說。
我習慣在洗澡時將今天的一切歸零,不管有什麼煩腦、傷心的事,都讓這些事隨著熱水流去,睡一覺起來後再重新開始。
今天的熱水澡也發揮了同樣的效果,短時間的放空讓我暫時忘記那個行動硬碟的存在,甚至連仁凱離世的悲傷也暫時被我遺忘了。
走出浴室時,星隆還沒回來,他應該還在外面的某間餐廳大快朵頤吧。
我回到房間吹頭髮,並決定等一下就直接在床上躺平入睡。
就在我背對著電腦桌吹頭髮,耳邊只聽得到吹風機呼呼呼的運作聲時,房間裡突然傳出一聲尖銳淒厲的慘叫聲,直接把吹風機的聲音蓋過去,我更是嚇得鬆開手,吹風機因此直接掉到地上。
「靠北!三小啦?」
我整個身體跳起來面向電腦桌,這才看到我的電腦不知道什麼時候開機了,螢幕上開啟著好幾個視窗,正在播放數個不同的影片,剛才那可怕的慘叫聲就是影片發出來的。
不只如此,當我看向電腦主機的USB孔時,看到的是更不可思議的一幕,仁凱的行動硬碟竟然插在上面,而它在我洗澡前明明還好端端放在桌上的……
難道是星隆偷偷跑回來惡作劇?不可能,星隆雖然有時少根筋,但他從來不亂開玩笑。
先不管是誰把硬碟接上電腦的,現在另一個問題是,電腦正在播放的那些影片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螢幕上無數的影音視窗充斥著支離破碎的裸體,每個演員身上都濺滿腥紅的詭異液體,加上各種不堪入耳的淫穢叫聲,我光看一眼就快吐出來,剛才的澡全白洗了。
我知道這些是什麼,因為我曾不小心在成人網站上看過類似的影片,這是外國片商為了滿足虐殺及戀屍癖的客群所拍出的色情影片,片中的演員並沒有真的受傷或死去,只是塗上血漿或利用化妝道具,營造出被虐殺的假象。
每次不小心點到這樣的影片時,我都會很快關掉,因為這並不是我喜歡的風格,世界上有那麼多種謎片,真的有必要看這種東西嗎?
我從未在電腦裡下載過這類影片,所以現在播放的影片絕對就是仁凱的行動硬碟裡的檔案,難道這就是仁凱一直隱藏起來的真面目嗎?
那些影片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於是我走到電腦前操作滑鼠,把播放中的影片全部關掉。
所有影片關閉的那一刻,電腦螢幕突然跳掉,陷入短暫的黑暗後又恢復正常。
雖然只有短短一秒,但我當下感受到的恐懼已經突破了二十幾年人生的累積。
在那短暫的黑暗中,我從螢幕的反射上看到了三張臉。
除了我自己之外,我還看到了仁凱,以及一張陌生女子的臉孔,他們一左一右將臉搭在我的肩膀上,雙眼空洞地盯著螢幕。
當我膽顫心驚地緩緩轉頭看向肩膀兩側時,肩膀上雖然是空的,但我知道反射在螢幕上的那兩張臉是真的……仁凱,還有那名陌生女子,他們兩個就在我旁邊。但仁凱到底想幹嘛?那名陌生女子又是誰?
螢幕上,行動硬碟裡唯一的資料夾已經被打開了,跟我一開始猜的一樣,裡面滿滿都是影片檔,從預覽的縮圖來看,這些全都是虐殺類的色情片,仁凱果然是這類影片的擁護者。
儘管發現了這個事實,但仁凱的人設並沒有因此在我心中崩壞,因為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這一面,仁凱是這樣,我跟星隆也是如此,不管平常表現得多像正常人,我們心裡都藏著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不過現在的情況讓我摸不著頭緒,如果這些影片代表的是仁凱的黑暗面,那他為什麼要讓我看到?
我很快就在檔案列表中發現蹊蹺,那些虐殺色情片都是按照英文縮寫跟編號整齊排序好的,但其中一支影片不一樣,它的檔案名稱由八個數字組成,明顯是個日期。
我打開日曆查看,發現那是上個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天,那個時候仁凱還活著。
突然間,那影片的縮圖閃爍兩下後,另一個視窗跟著跳出來,影片竟然開始自動播放了。
我嚇了一跳,本來還猶豫要不要把影片關掉,但當仁凱的聲音從影片裡傳出來時,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把影片看下去。
影片似乎是仁凱拿著手機掌鏡拍攝的,搖晃的畫面中可以聽到仁凱的喃喃自語:「哇靠……超屌,真的拍到了……是真的死人……」
晃動的鏡頭開始對焦,畫面逐漸變得清晰,我這才發現拍攝的地點是公寓附近的一個公園,除了仁凱之外,鏡頭還拍到了其他人,但那些人的表情都很害怕,他們似乎目擊到了什麼恐怖的畫面。
鏡頭再次移動,公園的盪鞦韆出現在畫面上,我終於知道剛才那些人為何都一臉驚恐了。
鐵架上除了鞦韆外,還掛著一具上吊自殺的女性遺體。
隨著鞦韆擺動的頻率,遺體在鐵架上也以同樣的速度前後晃動,形成一幅協調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仁凱突然將鏡頭聚焦到遺體的臉上,並且放大,女子慘白的死亡臉孔瞬間填滿整個畫面。
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近距離看到死者的面容,我全身血液涼了一半,但我也馬上認出來,上吊的女子就是剛才在螢幕反射中跟仁凱一起出現的女子。
我在記憶裡搜尋相關的新聞報導,印象中附近公園在上個月底確實有發現上吊遺體的新聞,但只有簡短的報導,隔天就沒消息了。
這樣看來,仁凱當時也在現場,他是抱著收藏的心態把死者的特寫錄下來的嗎?
「喂,你在幹嘛?」
影片中突然有人大叫道:「不要亂動她!警察已經快來了!」
鏡頭移向旁邊,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站在遺體側邊,伸手作勢要觸摸遺體。
「對不起,我只是想把她放下來……」男子面露歉意地說著。
「現場還是留給警察處理,不要亂碰啦!」好幾人同時說話,應該都是圍觀的民眾。
男子愧疚地低下頭,他從遺體前面繞到另一邊,小跑步離開現場。
「咦?」
我發現有些不對勁,男子離開後,遺體的晃動幅度突然變大了。
那並不是自然的晃動,男子從遺體前方繞過去的時候,似乎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掩護,偷偷對遺體做了什麼……
是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
我將影片回放、再往前快轉,用不同時間的畫面做對比,結果我發現男子離開後,遺體褲子的右邊口袋明顯被撐開了。
我一拍腦門,全都懂了。
「妳不是自殺的,那個男的才是兇手。」我對著影片中的女子遺體說。
女子被殺死的時候,她一定把某個證據藏在口袋裡,等兇手發現想拿回來的時候,現場已經有不少民眾聚集,他只好假裝成善心人士接近遺體,用險招取回證據。
仁凱把這段影片當成收藏品一直放在硬碟裡,完全沒發現自己拍下了兇手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我跟星隆一開始無法刪除硬碟裡的檔案,就是因為仁凱想讓我們發現這段影片,讓我們把影片當作證據交出去。
「你不是要睡了嗎?在幹嘛?」轉頭一看,星隆站在我房間門口,我完全沒注意到他回來了。
「晚點再睡吧,仁凱留了個訊息給我們。」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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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影片交給警方後,警方只花三天就將兇手逮捕歸案,只要掌握到嫌疑犯的身份,破案是遲早的事。
但有個問題一直卡在我跟星隆的心裡,那就是仁凱的死有沒有可能跟那名女子有關係?
我盡量不往那個方向想,我寧願相信仁凱跟那名女子的魂魄是在另一個世界偶然相遇後,仁凱才知道真相的。
仁凱做出決定,就算他的病態癖好會被公諸於世,他也要幫女子逮到兇手。
雖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我仍打算這樣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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