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站在這個校園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醫生依稀記得,自己上次來到宇光大學的時候,是來這裡找簡詭的,當時的簡詭剛從《地獄畫家》的事件中解脫出來。
當天他跟簡詭一起吃過飯後,醫生就再也不曾來過這裡,也沒有再跟簡詭見面。
直到昨天簡詭寄給醫生的信件,才讓兩人重新有了聯絡。
醫生站在宇光大學中一間由學生自行開設的咖啡廳門口,他的右肩膀上背著一個看起來重量不輕的運動提包,等待約好的人現身。
當手機響起時,醫生很快接起:「喂,我到了喔。」
接起電話應聲時,醫生的眼珠也轉動著開始觀察四周,看旁邊有沒有學生正在講電話,如果有的話,那他們就是醫生在等的人了。
「你好,我們也到了,在你的右手邊。」電話中的聲音說道。
醫生將整個人轉向右側,果然看到有一男兩女、共三個學生站在那邊,他們三人的視線也都停留在醫生身上。
其中一個女生的身材苗條,有一雙可以稱得上模特兒比例的長腿。另一個女生是三人中最嬌小的,醫生目測她的身高應該不超過150公分,整體給人的感覺十分可愛。
至於當中唯一的一個男生則是個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健壯男孩,醫生推測他有可能是籃球或是其他項目的運動好手。
當然,醫生現在所看到的這三個人,正是李墨、禹安跟山斌。
而在醫生打量他們時,山斌也同樣觀察著醫生的外表。
在眼前的這個男人,年齡應該跟簡詭差不多大,有可能比簡詭還年輕一點也不一定,對方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很斯文,但一頭剃短的頭髮卻走軍隊風,很有戰鬥氣息。奇怪的是他的眼鏡,不知道為什麼陽光在鏡片上的反射特別刺眼,鏡片後的目光更給人一種銳利到會割人的感覺……山斌在心中如此快速建立起對醫生的第一印象。
確認眼前的三個人就是跟自己約好的人後,醫生朝咖啡廳裡撇了一下頭,問:「進去說嗎?」
三人各自點了一下頭。
一起進入咖啡廳,跟前來接待的學生點完飲料後,還沒等咖啡送上來,醫生先主動說明:「我有件事要先說給你們知道,那就是我欠簡詭一個大人情,而簡詭說你們需要我幫忙,這個忙我就一定會幫,你們不用擔心。」
醫生想起在《死鎮》時所發生的事情,當時的他從山上寄信給簡詭後,簡詭也是二話不說就跑上山來幫他了,而這次該換醫生報答回來了。
醫生說完後,坐在對面的三個人並沒有答話,他們的臉上都是一副不曉得該說什麼的窘迫樣,醫生馬上反應過來,問:「你們還不知道我是誰,對吧?」
「簡詭老師只說過你是他的朋友,但沒有仔細介紹過你的身份,所以我們現在還不曉得該如何稱呼你。」禹安說。
「你們叫我醫生就好了,簡詭都是這樣叫我的,我跟簡詭確實可以算是朋友,不過除了朋友之外,我跟他之間其實還有另外一層關係……不是那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喔,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都很愛胡思亂想,所以要先提醒你們一下。」
醫生開起玩笑,山斌覺得醫生在鏡片後方那種銳利的眼神突然溫和了許多,但那銳利的光鋒很快又重新出現在醫生的目光中,
「我跟簡詭都是屬於同一類型的創作者,我跟他創作的作品都是屬於……我不曉得你們對這一塊瞭解多少,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所以你也是異數家嗎?」李墨突然脫口而出,但她馬上修飾她的用詞,說:「對不起,我不是指一般大眾所認定的那種藝術,而是另一種的,就是像簡詭老師那樣的……」
「沒關係,我知道妳在說什麼。」醫生略微感到驚訝,「這麼說來,你們都知道簡詭身上的能力嗎?」
「是的,我們都清楚。」三人中由禹安代表回答道:「簡詭老師他可以用繪畫的方式,把肉眼看不到的事物表達出來。老師他也跟我們提過,目前就他所知,這種能力只有三個人有……」
「沒錯,而我就是其中一個。」醫生用手指稍微扶了一下眼鏡,說:「只是我的能力不像簡詭那樣方便,用一張紙就可以隨時創作,我的創作方式比較麻煩一點,要費更多工夫。至於第三位異數家,她的能力又更特別了,而且她的作品對人類來說也是最危險的……」
「我知道,你說的是白璞小姐對吧?我們曾經見過她。」禹安說,當她跟其他女孩剛認識簡詭時,宇光大學內的一起事件剛好把她們捲進去,當時是靠白璞的幫忙才找到真相,「白璞小姐以前也曾經幫過我們,其實……我原本以為今天來的人會是她的。」
「可能簡詭聯絡不到她吧,既然妳見過白樸,那妳應該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吧?」
醫生問完後,禹安開始在腦中回想白璞的外貌。
首先從記憶中浮出來的,是白璞那宛如陶瓷般精美的臉孔跟皮膚,白璞是位美女,這點無庸置疑。
但白璞讓禹安最感到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她的美貌,而是誇張的白色。
當禹安第一次見到白璞時,只感覺眼前看到一團白色。
白色的外套、白色的長褲、白色的提包,還有高跟鞋也是白的,就連她的皮膚都是徹底的白。
在她全身上下,似乎只有粉紅色的嘴唇、以及黑色的毛髮及瞳孔可以脫離白色的掌控。
但這樣的白色卻不會讓人感到病態或怪異,而是帶來一種視覺上的純潔美感。
回想起白樸的樣貌,禹安忍不住恍神了一下,才說:「對,我記得。」
醫生又說:「她這個人呀,待人處事的風格就跟她的外貌一樣,白白濛濛的,像一團虛幻的白霧,有時才靠近她一點點,她就會消散不見,其實我也有很長一度時間沒跟她聯絡了。」
形容完白璞後,醫生的眼神突然失去焦點,整個人像陷入沉思的雕像般停止了動作,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禹安、山斌跟李墨都不曉得醫生到底怎麼了,但也不敢打擾他。
直到大家點的飲料送到桌上後,醫生才一個回神,用拳頭在桌面上敲了幾下,說:「好了,你們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需要我的幫忙?現在可以說給我聽了。」
「啊,好。」山斌吸了一大口冰拿鐵後,開始把他前天在社區大廳裡偶然認識若萌後,到昨天為止所發生的事情都告訴醫生,並盡可能把所有細節都講述清楚。
山斌說完後,由李墨補充昨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
昨晚,若萌在房間裡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她認為還有別人躲在房間裡,因為當李墨去洗澡的時候,若萌說她摸到了別人的臉。
但社區套房就這麼小一間,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躲人,李墨甚至把床底下跟衣櫃裡全都檢查過了,但若萌還是很害怕。
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摸到陌生人的臉孔或是身體的一部份,確實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而且這件事已經成為若萌的惡夢,她現在已經不敢輕易伸出手去觸摸其他東西,也不敢讓手離身體太遠,怕的就是又會發生同樣的狀況。
山斌跟李墨接力把事情從頭到尾說完後,醫生也剛好把咖啡喝完。
以一間學生自己開的咖啡廳來說,這水準對醫生來說已經合格了。
醫生先在腦中消化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再將喝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問:「關於她的前男友,彥炫,他是寒假回家的時候在自己房間自殺的對吧?用的是什麼方式?」
「若萌後來有跟我說,他是在房間裡燒炭自殺的。」禹安回答。
「對於這個人,你們瞭解他多少?」
「這個嘛……」
「我的意思是說,目前你們對於彥炫的瞭解,都是從若萌口中得知的對吧?除此之外你們有從其他管道去探聽關於他這個人的事情嗎?像是他在大學裡的交友情況之類的。」
「喔,其實我有請系上幾個關係比較廣闊的學弟在校園裡面幫忙打聽消息,只是目前還沒有收穫。」禹安說。
醫生接著將焦點轉向山斌,問道:「你說你覺得是有人刻意用手遮住了若萌的眼睛,為什麼你會這麼肯定呢?」
「因為感覺很像。」山斌又重新把那天晚上從若萌肩膀後面感受到的視線感鉅細靡遺地敘述一次,並在最後補充:「那種感覺真的很強烈,就像是停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一直被警察盯著看那樣。所以我才會覺得有人纏在若萌的背後,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你有沒有想過,可以用來遮住眼睛的,不是只有手而已喔。」醫生說。
山斌一陣錯愕,他還沒理解醫生話中的意思,醫生已經背起他帶來的運動提包從座位上站起,並說:「好了,我先去幫大家結帳,等等我們就出發去社區吧。」
「對了,我從剛剛就一直很想問,裡面到底裝什麼呀?」李墨突然指著醫生肩膀上的運動提包問道。
「這個啊?」醫生將提包從肩膀卸下來放到桌面,提包跟桌面在接觸時還發出了紮實的碰撞聲。
醫生打開提包的拉鍊,將裡面的東西展示給其他人看。
山斌、禹安跟李墨都睜大眼睛想看清楚裡面的物體,只見提包內躺著三塊長寬高都是十五公分的正方形木塊,木頭特有的香味也從提包裡飄出。
「這是……等一下要創作的材料嗎?」山斌問。
「你猜對了,」展示過後,醫生又把提包的拉鍊咻一下關起來,說:「我跟簡詭能力的差異,就在於他是平面的圖畫,而我則是立體的雕刻,我的作品雖然創作起來比較麻煩,但成品的震撼性卻遠大於簡詭。」
醫生把提包掛回肩膀上背好,一一看著三人的表情。醫生這時似乎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另一個他們想問的問題,於是又說:「如果你們好奇我的外號為什要叫『醫生』的話,那是因為我的手在拿雕刻刀之前,原本是拿手術刀的。」
講完這幾句話後,醫生轉身去結帳。而這時,山斌突然覺得醫生眼鏡上那銳利的反光,或許更接近於刀子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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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學生社區後,山斌等人帶著醫生來到若萌的房間,前來開門的是薇蓉,她今天的任務就是負責留在這裡看顧若萌。
而在房內的若萌則整個人縮在床角的位置,自從昨天晚上的經歷後,她就將自己像刺蝟一樣武裝起來,除非確定薇蓉或其他人在身邊,不然她不會輕易移動或隨便伸出手。
「若萌,我們帶幫手回來了。」山斌跟若萌介紹醫生的身份,並說明可以藉由醫生的能力來找出是什麼東西害她突然失明的。
聽完山斌的解釋後,若萌的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其中有點尷尬,又有點害怕。
「大家,我很謝謝你們這樣努力地幫我,但是這種能力我之前從來沒聽說過……」若萌先委婉地感謝山斌等人的付出,然後質疑地說:「我很擔心,這位先生會不會是神棍呀?」
這句話雖然直接,卻沒有惡意,若萌或許是擔心山斌等人被騙錢才會這樣說的,畢竟這個社會上最不缺的就是騙子。
山斌有點擔心地看向醫生,只見醫生用右手持著運動提包,表情嚴肅,讓山斌聯想到電影《大法師》中即將要進屋驅魔的神父。
「小姐,妳不用擔心,我沒有收他們任何一毛錢,我會來幫忙純粹是來還人情而已。」醫生先把提包放到地上,然後蹲下來打開提包的拉鍊,將其中一塊木頭拿了出來:「等一下的過程,妳什麼也不用做,只要坐在那裡就好了,我完成後會告訴妳。」
「抱歉,但我只是很懷疑……」
「等我的作品完成,到時妳就可以盡量懷疑了,但現在我要先開始進行了。」醫生又從提包中拿出一套雕刻刀具組放在桌上。
禹安注意到醫生在將刀具取出的時候,每根手指都在不停顫抖,就跟簡詭準備要作畫時一樣。
錯不了,在若萌的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才會讓異數家想要創作。
山斌跟其他人一起把椅子跟雜物移到旁邊,並靠著牆壁站,讓出空間給醫生進行雕刻,只有若萌仍坐在床上。
若萌雖然看不見,但耳邊所聽到的木頭跟刀具交錯的聲音正在告訴她,雕刻已經開始了。
不管醫生的能力是真是假,但他厲害的手藝肯定是真的,因為在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內,雕刻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過,醫生的雙手彷彿早就計算好了該下刀的位置,以及該如何去調整及修飾細節,一整套的動作就像預設好的程式似的,而醫生的雙手只是執行程式的工具。
在雕刻的過程中,在場其他人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這讓若萌的心裡更加緊張,因為只有她看不到雕像的模樣,也不知道現在的完成進度到哪裡了。
她只希望,在雕刻出來的作品上所呈現的,那遮住她眼睛的人將會是彥炫,如果是彥炫的話,那彥炫一定是為了保護她才這麼做的。
三十分鐘後,雕刻的工作聲終於從若萌的耳邊消失,然後她聽到了醫生大功告成的聲音:「好,完成了。」
「怎麼樣?雕像長什麼樣子?」若萌馬上問道,但現場卻沒有人回答。
若萌被大家的沉默逼得又驚又恐,她慌張地到處轉頭,希望能得到一點答覆:「山斌?李墨?那位先生完成的雕像到底長什麼樣子?快跟我說呀!」
「這……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山斌才一開口,卻馬上被醫生打斷。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透過妳自己的雙手來解答是最合適的。」醫生的聲音,「每個異數家的作品,都有其獨特的觀賞方式,簡詭是平面視覺,白璞是無形的聽覺,而我的作品除了立體的視覺之外,還有一個特點是另外兩個人都沒有的,也就是最直接、也是最親密的觸覺。」
若萌聽出醫生的聲音正在朝自己逼近。
「小姐,請妳把雙手慢慢伸出來,我現在要將剛完成的雕像放到妳的手上,請妳接過去,我需要妳慢慢摸索,感受它的形狀。」
醫生的語調非常柔和,若萌無法控制地將雙手伸到胸前,然後她感覺到一個沉甸甸的東西被放到手上,若萌將這東西置於大腿,用雙手摸索著它的外觀。
由於沒有經過打磨,所以雕像的表層有些粗糙,甚至還留有一些木屑。若萌雖然看不到,但她還是能透過雙手的直覺,在腦海中建構雕像的輪廓。
若萌的手從雕像的最下面開始摸起,然再順著側邊往上摸。
一個明顯的形狀很快在若萌的腦中成形。
這是一個半身像,而且是她自己的上半身。
若萌的手繼續往上摸到眼睛的部分。
到底是誰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想快點獲得解答。
但是,在半身像的眼睛部分,若萌並沒有摸到任何類似手部構造的形狀。
若萌在自己的眼睛上所摸到的,是一層層厚厚的、稠密的絲織物體,這些東西像布條一樣緊緊綑住了若萌的頭部,矇住了她的雙眼。
醫生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若萌的耳邊:「當妳摸到這裡時,或許妳也發現了,可以遮住雙眼的,並不是只有人的手而已。」
若萌在黑暗的視野中思考著醫生的話語,同時感受著手上這稠密的構成,還有那一絲一絲的精細紋路,這是……
「頭髮?」若萌脫口而出。
其他人沒有回話,既然沒有反駁,就代表若萌猜對了。
綁在若萌眼部的,是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長髮。
但這些頭髮是從哪來的?
若萌的雙手順著這些頭髮的來源繼續摸索,她發現這些頭髮是從半身像的右肩上延伸過來的。
然後,若萌摸到了。
在半身像的右邊肩膀上,有著一個圓形的物體。
若萌的手指更在那個物體上面摸到了一副五官臉孔。
但那並不是彥炫的臉,絕對不是。
當那臉孔的五官形狀崁入若萌的指腹時,一幅畫面清楚地完全在若萌的腦中顯現出來了。
在她的右邊肩膀上,坐落著一顆陌生人的頭。
而這顆頭的長髮被綁在若萌的頭部,矇住了她的眼睛,也讓這顆頭以此為支點,在她的右肩晃呀晃的,像少了一顆木珠的咚咚鼓。
從她搬來這裡以後,所發生的每件事情,突然都有了畫面。
山斌會在若萌的肩膀後方感覺到視線,是因為這顆頭當時就在肩膀上。
而若萌昨天晚上會在電腦前摸到另一個人的臉,則是因為這顆頭當時剛好被她甩到前方的電腦桌上……
當這些畫面一幕幕清楚的出現在若萌的想像中時,若萌舉起了雕像,往前用力扔出去。
雕像被砸到地上,木頭碎屑飛散。
若萌用雙手在臉上大力抓撓,想將那看不到的頭髮從臉上拔除。
「若萌!」
「好了!妳這樣會傷到眼睛的!」
禹安跟其他人都跑到床上,試著將若萌的手抓住,讓她冷靜下來,醫生則把被若萌砸到地上的雕像撿起來放到桌上,還好損壞程度並不嚴重。
在大家的努力下,若萌的情緒好不容易才恢復穩定。
局面恢復控制後,所有人的眼神都投向醫生,等著他說話,就連若萌也把頭擺向她覺得醫生應該站著的位置。
醫生的眼睛則盯著雕像上那顆頭髮被綁在若萌眼睛上的人頭。
那顆頭上的臉孔,是屬於一位女孩子的。
為什麼看得出來?因為這張臉的雕工特別精細,醫生的異數能力似乎將雕像的重點都放在這張臉上,好像這張臉就是這個作品的核心價值,這個女孩子就是關鍵。
醫生伸手彈了一下雕像,然後轉過頭,用他媲美手術刀鋒芒的銳利眼神看向若萌的肩膀。
肉眼看上去,若萌的肩膀上什麼也沒有。
但醫生知道,雕像上的那顆頭就在那裡,正跟他對上眼。
現在的醫生就跟前天的山斌一樣,能從那個位置上感受到一股帶著敵意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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